所见所闻 DIARY

场域建构

天目里美术馆商店展架上的T恤衫.

看完BY ART MATTERS天目里美术馆开馆展“从无到有”之后,我在出口的通道稍作停留,准备离开,听到身旁一位衣着精致的女士,面对侧墙橱窗展示架,突然感慨了一句:“在杭州,这太当代了”。她大概是对着展架上分别印有“明白”和“不明白”的T恤衫所提示的无形选择有感而发。顺着衣服的领口向上,展架背板正中空缺处写道:“about nothing——”,这是展览英文题目“A SHOW ABOUT NOTHING”的后半部分。 

一个小时前看到的写有完整题目和展览前言的高墙就在往后几米,成为更远的背景,或许正是前后两者的对比和信息重叠,让那位女士道出了杭州地气的某种暧昧:艺术的观念中的“无”如何与江浙的致用传统里的“实”交轨?

天目里美术馆外观图. 摄影:Wen Studio.

这种暧昧贯穿了整个观展体验,也同样存在于美术馆的机构定位中。无论是此次展览的策展人叙述,还是馆方的机构说明,构建一个新的“艺术场域”都被反复提及,这一说法似乎希望把美术馆置于一个更大的综合场景中考虑。而“场域”问题对于杭州而言并不陌生,许多艺术机构的实践都直接或间接地回应着这个问题,包括文二西路的想象力学实验室、转塘的MartinGoyaBusiness新空间、滨江的riverside空间、武林路街头的paral space、大井巷的random play、佑圣观路的Comeehere、保佑桥西弄的X2 GALLERY......甚至当替代空间在别的城市因疫情或其他原因纷纷关闭时,杭州在整个2021年反而增添了包括“洞厅”、“啥空间”、“热爱学习404”等在内的数个独立空间和项目。此外,围绕中国美术学院形成的“学院场域”近年同样溢出了若干不同以往的实践:雕塑专业发起的“铜场计划”,策展专业从“唐诗之路”专题里延展的线上写作计划“诗径商店”,自由艺术专业的师生共同策划的“液态计划”等等。另外,还有一些完全自组织的群体,比如由几位已毕业美院学生组织、在武林路拥有实体空间的“我不想妨碍你工作报”,以及半年来比较活跃的艺术小组“Mephistofee”和“雄风艺术集团”。

以上这些仅仅是杭州多样且芜杂的在地艺术生态丛中的局部。而当由普利兹克奖得主伦佐·皮亚诺(Renzo Piano)设计的天目里美术馆以一种全新的空间形态——超过2000平方米的展厅面积,主展厅上方144个采光筒,以及极其白盒子的展陈方式——抵临本地,矛盾和暧昧如同展览主题所提示的无有之间的辩证关系一样,似乎难以避免。

站在作品《悬梁》平台上的俯瞰视角.

让我们回到展厅。观众甫一进入,马上就可以得到一幅展场全景。顺着入口附近狭窄的楼梯通道(《悬梁》,2021),你几乎可以攀登到与射灯的等高处。那是一个如同动物园猴山向下看的视角:展厅几乎没有搭建什么墙,空间被围合成了一个方形“广场”,观众的行迹和后背全部暴露在“梁上”的另一个观众手机里。于是,几乎所有观众关于这个展览的手机相册内容,都自动靠拢了“三镜头拍摄”—— 被摄影师卡尔·弗洛恩德(Karl Freund)在现场情景喜剧拍摄中发扬光大的手法——的标准流程:中间的摄影机负责全景,左右的两台摄影机负责特写。

一种不同寻常的视角带来了视角的整齐划一。这一矛盾让人在发现展墙前言与画册前言之间的细微出入时也忍不住产生些许遐想。在简短的展墙前言里被省略掉的部分同样跟情景喜剧相关。在美国1990年代热播的情景喜剧《宋飞传》(Seinfeld)里两位演员自我指涉的表演形式被策展人用来类比此次展览的“元叙事”结构:呈现当代艺术对“虚无”的思考也是当代艺术自身“虚无”属性的呈现。情景喜剧可以在制造笑话的同时制造率直的自我反思瞬间,但也存在对笑的“滥用”——借助能反复播放的“罐头笑声”,发笑完全由制作者掌控,并模拟了一种公共的观影行为。

“从无到有”展览现场,2021-2022,天目里美术馆,杭州. 摄影:吴清山.

此次展览上另一个令人不得不注意到的暧昧之处要从“无题”的无处不在说起。“这件作品也叫《无题》,”讲解员在导览过程中不止一次这样介绍道。四件名叫《无题》(Untitled,或者也可以叫做11、13、19、31号)的不同作品出现在不同楼层的不同地点。再加上展览中另外一些作品对“无”的不同命名:《无形》(乔万尼·安塞尔莫)、《耗尽》(莫瑞吉奥·卡特兰)、《无事发生》(郑源)、《怎样做无事可做》(吴山专)、《空鞋盒》(加布里埃尔·奥罗斯科)、《东京宫37号展厅,巴黎》(杉本博司)......这些命名从“无”逐渐到“有”,甚至实在化为一个具体的地点。再现的幽灵似乎从迷雾中重新返场,杭州的观众也被重新铆钉在惯习的景物修辞里——种种江南八景、十景的说法背后,那些被框定的四字诗文。

当所有作品几乎是被均质地、按照序列编排在空旷展场的四周,从1到21(其余的22到35以同样的秩序在六楼展厅陈列),观展的感受几乎会以一种横移长镜头的方式持续向前,任何人都绝不会迷路;但策展人不满于此,他们巧心设计了一些“寻向所志”却“路迷”的感知机关。

梁芝兰,《面包》展览现场,2020,新出炉面包的气味,尺寸可变.

16号墙头,观众经历了一次中断,或者说一个跳脱序列的小“彩蛋”。在梁芝兰(Ghislaine Leung)的作品《面包》(Bread,2020)所在的位置,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停顿、疑惑、恍惚,大多数观众大概会选择扫码,并默念出手机里跳出来的文字:“这是一件不可见的作品,艺术家利用展厅的通风系统,在空间中释放出一种闻起来像是面包的香味,调动观众的感官,甚至是食欲......”香味在这个时候,悄然出现了,并且马上填满了空间里的每一丝缝隙,就像那个用光填充了整个房间的寓言故事;但如若猛吸,却突然有种卖火柴的小姑娘隔着橱窗啃了一口想象的中产阶级面包的味道。

提诺·赛格尔作品《这太当代了》表演者在休息间隙.

此类反差与矛盾令人陷入沉思,但有时也让人忍不住莞尔。六楼电梯门打开后,三位统一身着美术馆服务人员制服的表演者会雀跃、舞蹈着出现,并欢唱着“ohh......this is so contemporary”,他们无比热情的笑容能让每个经过者都略感羞涩。提诺·赛格尔(Tino Seghal)的作品《这太当代了》(This is so Contemporary , 2004)是禁止拍摄记录的,但作品总有暂时结束,或还未开启的间隙,所以我偷偷拍下了表演者还未成为作品前的背影和独自等待时的捂面——她揉搓着脸部和太阳穴,大概是因为全天的热情工作,笑僵了自己的苹果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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