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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动,色彩与力量

阿兰·布洛萨(Alain Brossat)教授在研讨会现场.

四月二十一日下午,在新世纪当代艺术基金会与UCCA合作的“德勒兹和‘情感转向’”讲座上,来自巴黎八大的阿兰·布洛萨(Alain Brossat)与首都师范大学的汪民安教授,分别就德勒兹的《运动-影像》、与对斯宾诺莎的研究文本,讨论了德勒兹理论中影响深远的“情动”概念。

作为哲学概念的“affect”,国内有“情动”、“情感”,亦或“情态”、“情状”多种译法,而其具体意涵,则对应于德勒兹在《运动-影像》中所描述的“动情-影像” (affection-image)。在这一两卷本电影理论的上册,德勒兹将“运动-影像”的“感知-运动图式”大致切分为“感知-影像”(perception-image)、“动情-影像”与“动作-影像”(action-image),其中,“动情-影像”位于“感知-影像”与“动作-影像”之间,指向一种人由对外部世界的感知而生发的情感动力,并在下一步的主客体关系中,催生为实际的动作。阿兰·布洛萨教授正是从“动情-影像”出发展开他的论述。

在布洛萨看来,无论德勒兹对于“动情-影像”的概念发明,还是其完整的电影艺术理论,均在一个基本的出发点上,与“再现的形而上学”决裂。德勒兹的“影像”(image),从来不是再现的,从来不需要叙事的功能,而具有强烈的物质性。在柏格森的《材料与记忆》等遗产之上,德勒兹将影像等同于世界,等同于物质,也等同于力量:“就电影而言,是世界变成它特有的影像,而不是一个变成世界的影像。”因此,在德勒兹那里,“动情-影像”所特有的脸部特写镜头,便也不以再现为首要任务,而以一种瞬间的感情强度,一种内驱的差异力量,切断了叙事的链条,以一种超越于主体、客体的物质性,直接与观众理性思维之外的感官系统发生效应。

继而,布洛萨转向了德勒兹对影像之色彩的研究,并聚焦在电影中的红色。他援引戈达尔的句子:当他的电影人物受伤时,流淌出的“不是血,而是红色”(《周末》、《狂人皮埃尔》)。或如维斯康蒂所言,要让电影中的一切布置与情境,看起来是假的、是人造的,则其作用于观众的,才称得上真实。也即,无论戈达尔还是维斯康蒂,其所强调的,都是红色本身的感官功效,是这一色彩映射在视网膜平面的强大力量,是未曾指向再现或真假的纯粹情感。这样,即便在《红字》、《圣女贞德的审判》等黑白默片中,即便观众无法在画面里辨识红色,色彩仍然作为一种物质的材料,一种情动的化身,被置于“运动-影像”的整体美学系统之内。

也就是说,在德勒兹看来,色彩的材料,无论在电影还是绘画中,无论在戈达尔还是弗兰西斯·培根那里,均成为一种直接的情动力与感觉的聚合体。戈达尔的红色让观众忘记了血液,正如培根笔下“无器官的身体”隐没在一片平涂的粉色背景。基于此,布洛萨也延伸了自己的研究,将德勒兹有关“动情-影像”的特写镜头,有关红色的情感力量,与本雅明的“光晕”、“羞耻”理论勾连,并在一个少有人察觉的领域内,探寻着两位思想家的隐秘关系。

电影《红字》(The Scarlet Letter,1926)片段.

如果说布洛萨的讲座主要针对德勒兹的《运动-影像》,及其中出现的具体艺术作品,那么汪民安老师则从一个谱系学的角度,清晰梳理了德勒兹“情动”概念的来龙去脉。

在汪老师看来,德勒兹的“affect”首先来自斯宾诺莎,来自他包括《斯宾诺莎与表现问题》在内的一系列相关文本。在斯宾诺莎那里,身体不再是一个对象或客体,不再是柏拉图理念照耀下的污浊之物,亦非笛卡尔“我思”重重包裹的缄默主体。身体在斯宾诺莎看来,始终处在关系之中:“一个身体的结构就是在其之中诸多关系的组合。”身体无时无刻不与自身对话,无时无刻不与外部遭遇,而“affect”正是生成于这样的连接与感触之中。

当世界遭遇身体,当外部之力击中血肉之躯,这一跃动的身体也即刻作出了反应,并同时酝酿着情感。这种反应,被斯宾诺莎一分为二,即快乐与悲苦,主动与被动,肯定与消极,二者分别对应于身体之力的提升与削弱。也就是说,斯宾诺莎的身体,时刻与情感相伴,并在一个由感知、动情到动作的连续过程中,将身体与意识相连,将血肉与心灵相连,同时,也就此改写了“人”的概念,改写了笛卡尔封闭而理性的主体,重新将人的生命,视作一段情感不断绵延、流变的过程。在这里,实际上,汪老师也道出了德勒兹的“情感转向”之所以对今天的理论与生活,如此重要的原因。

在《伦理学》中,斯宾诺莎曾经发问:“身体能做什么?”“我们甚至不知道身体能够做些什么,……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够具有哪些情状,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可以达到什么程度。” 也即,倘若我们从未认识真正的身体,从未将生命视作情动的过程,我们也便始终无法了解身体的所作所为,无法以一种主动的姿态起身行动。而面对斯宾诺莎的诘问,德勒兹则又一次地,将尼采的幽灵召回,将主动的权力意志唤醒。在将尼采与斯宾诺莎的对接中,在权力意志与情动概念的交汇里,德勒兹强调了情感运动中主动性的因素,提升了快乐、积极与放声大笑的可贵价值,并最终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欲望机器”概念。

德勒兹以“情感转向”回答了身体应该如何去做的问题,回答了我们如何在感觉的领域,在艺术的国度,使力量变得可见,使现实得以生产。最后,汪老师也把目光回归当下,在以德勒兹的“情动”与阿尔都塞、海德格尔及福柯进行对比时,将理论的视角从影像作品引向人生关照,让艺术与生命再度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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