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不止于风景

左:四方当代美术馆馆长陆寻;右:开幕式现场.

从上海去南京的途中,夜晚和薄雾同时随高速路延伸,水汽被体量不同的车辆冲散时留下各异的氲痕。穿行在这中国最富庶的区域,“风景”几乎是看不见的,倒不是因为黑暗,而是你只能看到一座接一座的城市在车窗旁呼啸而过:苏州,无锡,常州,丹阳,镇江。路网将这些名字中都充满风景的城市串联起来,发达的城市带与交通体系却令人无法察觉她们之间的边界与差异——有时你甚至会认为自己并没有移动,而只是无缘故的滞留在上海的某处远郊。和开车的艺术家李竞雄谈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题,在三百多公里的旅途中这是抵挡困倦的唯一方法。

这次来南京是为了一个在山中进行的展览。“山中美术馆”是颇具吸引力的名字,让人产生诸多联想:是以山为美术馆,还是将美术馆划归山中?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策略,涉及自然与艺术、场所与发生间的配比关系。四方当代美术馆本身就坐落在山地,回忆起第一次来时深秋的气象,浓郁山色中的建筑与庭院,已确凿带有“山中美术馆”的意味,而此次的点题势必会另辟蹊径。赴宁之前就从相熟的艺术家与美术馆的官方信息中得知这个展览筹备时间颇长,项目繁多,似乎可视为四方针对自身特定状况展开的一次机构调研——然而具体的尺度到底如何?想到此时夜已非常深沉,长途奔波的倦怠袭来,冲散了无法凝练的思绪。

左:《斋饭》现场;右:《舍汤》现场.

第二天早晨班车从市区开往郊外的展览发生地,也算一段短途旅程。初夏的江南异常青翠,色泽浓烈,却不野性。第一站设在兜率寺,巴士在狮子岭狭窄的山道与植被间艰难攀行,经常需要停下来躲让对行的车辆。寺院位于山腰处的一块开阔地,徒然的平坦让人不禁体会到江南山岳预设的秩序感:风景学往往应和着“文化”的地貌,或者被统筹在某一精神向度上。但兜率寺的形态又不同凡响,她的整体建筑质朴而不拘小节,与大多数佛教庙宇森严的惯例式铺排不同,更接近于自然的“成长”面貌。后来与友人聊天得知,其一直是以“家族”形式经营,秉持着量力而行式的发展节奏,这种不疾不徐最终形成了一种浑厚的风格。在一重院落里首先遇到严丹捷(KAIYINSTITUTE)的装置《舍汤》,散置的“屏风”在耀目的日光下失去了分割与掩映的效能,反而材料本身的线条与质地凸现了出来,尤其是带着“时差”的不锈钢底座,仿佛落落大方的远来旅人的行脚。

再上一层便来到“斋饭”的所在地,在酒店与途中未见的朋友基本聚拢了起来,相互招呼,一时间院落里热闹非常。艺术家兼烹饪大师谢帆忙前忙后,做着餐前准备,据他说厨房四点钟便已开工,更使人徒生了期待。稍后人们有序步入饭堂,落座后发现菜肴已备好,寺内的僧人为大家逐一添加粥食与米饭,虽粗淡却滋味丰盈,且伴有郎朗的诵经之声,使人沉浸于某种“关系美学”的本土妙境之中。怎奈刚刚在酒店用过早餐,还未及饥饿,所以所食并不多——谁知晚些时候,在漫长一天能量的巨大消耗下,所有人都后悔午餐没多吃一些……

左:《山中的自然史 4》现场;右:艺术家王卫与秦思源.

从兜率寺下来,巴士前往老山矿坑展区。下车步行的途中,周遭的景致与气氛让人不得不联想起越后妻有三年展,虽然山形与时节不尽相同,但整个过程的速度感与情绪的累积却异曲同工。一边回忆去年在越后妻有的体验,比如光线的强度,声音的质感,道路的软硬,植被的疏密,以及人的姿态,一边体味着此时的光景,竟陷入了某种错时的混乱中,直到看到郑国谷闪闪发亮的《金光采矿区》才回过神来。再往深处走一方水潭在转角处显身,水面呈现出不自然的碧绿色,而稍远处则是一片光洁的亮白,那是王卫“自然史”系列的新章《山中的自然史 4》。“上面看角度更好,”王卫带领众人从一侧的坡面爬到作品后侧的山腰,此处的观感果然极佳:整个作品在下方铺开,并与山势、水势以“突兀”的状态交结,呈现出极“不合时宜”的圆融——这便是王卫的“马赛克”的道理,对自然的打破与干扰可以促生出别开生面的第二自然态势,恒定的形式感使得“历史”从断裂、遭遇中获取了辗转前进的动力。山腰上的人与作品上的人相互大声呼和,犹如来自不同时空又在此偶遇的漫游者,彼此询问着各自的来路与目的地。

目的地只有下一站。先是看了艺术家陈翊朗的岩画《山灵之主》,又被巴士带到了一处不起眼的村落,民房中藏着艺术家许力炜与薛问问的作品。《白马村壁画笺注》被众人称赞有段建宇之风,《虫洞》的未来感与原有民居的结构镶嵌得当,科幻造型在乡野之风的沐浴下显得友善亲和。看完这几处遂启程返回美术馆,途中车内安静异常,似乎大家的体能与精力如天色一般开始进入下行的轨道。

左:收藏家乔志兵与蔡荔馨;右:艺术家周铁海.

不过当熟悉的展览开幕味道袭来,精神难免又为之一振,这多少令前半段的山中游历如一次“放逐”,而当下的机构时刻似一场“回归”。人群训练有素的判断出饮料与开胃点心的位置,在美术馆门前硕大的草坪上寻找着相熟友人的身影,社交语言已装填到位、蓄势待发——这你我身上体制化闪现的剧场。在寒暄一番之后步入展厅,相比山中的部分,展厅中的作品同样围绕在地环境展开,只不过美术馆的语法问题变成了双刃剑:一方面精确构建出主题化的场域,精良的制作与布展无可挑剔,另一方面这个无懈可击的现场,又强势的调配了“调研”中各元素的比重,自然不得不重新处于被规训的位置,“余韵”成为只能凭借展览状态施展的能量。张如怡称赞四方执行能力之强与合作之恳切,令其实现了在画廊内难以实现的方案;梁玥的作品散落在台阶与地下一层的空间内,散漫、轻盈的勾画出美术馆的影像维度;郑波位于天台的《稊地》继续着艺术家既“浪漫”又介入的批判姿态,追求在生成与消逝间不可逆转的“客观”立场。而作为地主的陆寻永远匆匆忙忙,在人群中忽隐忽现。

离开主展厅,正好遇到四方美术馆的策展人刘林,便结伴前往艺术家于吉的表演现场。抵达时于吉已被吊索悬于空中,缓慢、艰难的将松香涂刷在位于树枝间的网状物上——《练习曲-慢班 乐章 III》与于吉以往的作品一样,希冀在特定的状态下对自身能量展开苛刻的研究,将身体交付于某种极端的不确定与耗费之中。然后随艺术家谢帆看他的《景》,相比于吉在限定时间内的极致劳动,谢帆则采取了更为修行式的态度,在缓慢的观察与绘制中试图打磨出一种内在的心像风景。

左:《燃点》的Thomas Eller与艺术家曾根裕;右:艺术家白双全与亚洲艺术文献库的翁子健.

时间竟然有些不够用了,有些作品只能草草看过,比如刘韡的《暗物质》与赵要的《宇宙黑在旋转》,陆平原的新版本鬼故事因为道路不便也只能读一个开头,胡晓媛这次特别拍摄的影片《你来的太早,你来的太迟》亦无法完整看完——这都要怪唐狄鑫,他的特别项目《天无草帽大》强迫所有人与他一起准时踏上征程。艺术家已提前告知了注意事项:长裤,长衫,运动鞋,还特意准备了草帽与竹杖,但所有人还是低估了这一段野外拉练的强度。本以为半小时左右的行程,在超过一小时后已导致很多人的崩溃,“无中生有”的山路异常湿滑,不断有人失足摔倒,不断有人气愤的“诅咒”艺术家的“阴险”。“我们都是他作品的一部分,”一声溘然长叹之后还是得小心翼翼的应付脚下的树根与烂泥。唐狄鑫是梭罗式的人物,信仰的是“世界存乎荒野”的信条,于他而言的“漫步”对其他人无疑是场巨大的考验。然而也不是没有愉悦身心的瞬间,一条清澈的溪流或一片突如其来的草场都使人不禁短暂忘却途中的劳顿与抱怨。想起西蒙•沙玛(Simon Schama)关于人类对于风景的情感的说法:我们在自然中其实总是背负着满满的行囊,里面是各种事关记忆与神话的礼物,这是旅程中最为“沉重”的部分。如同此时此刻,虽然你已足够疲惫,但“艺术”还是轻轻在你耳边说:请为我坚持下去……

唐狄鑫最终邀请众人观赏的是他遥远、清新的划水身影,而且在大概不到十分钟后就消失在转角的水面之后了。大家连“愤怒”的力气也难以为继,只好乖乖的沿着小径向外走,心中饱含的都是对于即将到来的晚餐的渴望。当众人最终回到美术馆,并登上了前往晚餐所在地的巴士时,一抹晚霞已出现在天边,旅程显现出终点的模样。晚餐在南京闹市区一家有名的小龙虾餐厅,地气感十足,众人在大快朵颐之时似乎恢复了满员的能量——当然,还有after party以及after after party供人消耗。

左:《天无草帽大》途中;右:艺术家唐狄鑫表演现场.

“山中美术馆”并没有结束于山中,这似乎是一种合理的收尾,关于风景的记忆可以余味绵长或永续,如同美术馆终有一日也会成为风景与记忆本身,进入更加永恒的历史流变与循环之中。不过第二天在朋友圈看到刘林发布的满头银发的大卫•哈维(David Harvey)在王卫作品旁打水漂的小视频,他打的着实不错,窜溅的石子久久不肯落于水中。哈维与王卫,“自然历史”与批判性思维在这山野间的相遇与浑然天成,如此“辩证”的时刻不禁让人怀疑:这是否就是一个关于空间的乌托邦瞬间?

左:艺术家唐狄鑫,多姆斯艺术收藏的吴华,没顶公司的周冰心(图片由吴华提供);右:卡斯雕塑基金会的守卫,四方当代美术馆的刘林与艺术家陆平原.

左:《ArtReview Asia》的林昱与艺术家梁玥;右:艺术家张如怡与卡斯雕塑基金会的廖薇.

左:艺术家谢帆;右:艺术家李竞雄与白立方画廊的王欢.

左:艺术家廖斐;右:艺术家于吉表演现场.

左:艺术家陈翊朗;右:艺术家尚墩在准备无人机.

左:艺术家薛问问;右:艺术家许力炜.

左:陆平原作品《逃跑的故事》山洞中部分(图片由陆平原提供);右:晚餐现场.

更多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