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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乐观主义大梦

克里斯托弗·诺兰,《星际穿越》(Interstellar),2014,35/65mm胶片,彩色,有声,169分钟.

《星际穿越》与其说是一部硬科幻,还不如说是一场关乎人类灵魂的大梦。在这种极端封闭的“梦”的题材下——其实极端的开放也就是极端的内闭——创作者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和恐惧,以及对存在的终极看法。换句话说,如果其绕开了,只能说又是一次顾左右而言他的神棍创作——当然,我们的时代永远不缺神棍,也不缺显得愚蠢的真诚表达。而在这部片子里,我又看见了以诺兰为代表的人性保守者们走平衡木的胜利。

片子说的还是一如既往的拯救人类计划,穿越了硬科幻时代可以想象的极致壮观的洪荒宇宙,飞船几次近乎神秘主义的几次完美对接,一切美轮美奂。最后近乎摧毁时,重构的方式是人类情感,所谓“唯重力和爱不可以辜负”。父女之爱,爱人之爱,对生命万物的爱救赎了一切,跨越了维度,跨越了一切不可能。可以说,是头尾家庭剧的壳子,套上了中间一段祥和光明版的《2001太空漫游》。尽管诺兰的盲目光明和神启的解决方案遭到不少人的诟病,但是他未来主义的乐观组合,如同一味时代的迷幻剂,给观者带来很大程度治愈而非创伤体验。

首先,是人类未来的类如今第三世界的图景:沙城暴、农作物的枯萎、一切萎缩和匮乏、生存危机,种群需要去寻找新的土地空间,不然只能等死。该向度的描写,隐隐图绘了整个西方社会的一直以来的焦虑与需求。前半截的父女亲情一直维持着困顿的生存,变成了一场温馨的家庭互动。后半段,不同于直接地仅仅报道地球上发生的事实,诺兰转换和建构了一种另类现实——让主人公寻找和出行,寻找新的星球,如大航海时代的出行——航向未知领域的殖民地。

“敌人”是各种一片平坦坦、空荡荡的“黑色屏障”——宇宙。此片科学顾问和视觉总监完全按照相对论的公式设计出来的黑洞和虫洞的形象,并以此发表了论文。这样的影片现实中,完成了一个转换,“对手”被推到异次元,浩淼和空旷的未知,而把地球上的对抗边缘化(几乎没有)。是以此片中除了极个别例外,人类基本都是纯良的,不存在残酷的内部斗争、阶级分化、资源掠夺,以及各种深陷的现实困境。而完美视觉效果的大型太空机械在黑暗中长时间的前行,更有点像齐泽克意味的“活在末世”,他说的是:“他的虚构作品退回到了个体激情,和偏执的幽闭空间”。

意识里的“人类即将灭绝”生成了一种焦虑的氛围,太空舱是直面一种幽闭恐惧的深刻感觉,而所谓“家庭和爱”是一种向内在的相对安全地带的撤退。虽然一个科幻片不强制需要其直接面对现实世界的资源分割、斗争和政治氛围,但这些忧虑还是悄无声息地、有所召唤地渗透了进来。一个深爱家庭(主要是深爱女儿)的好男人形象,以及两个深爱父亲和多愁善感知识女性角色——Brand和Murphy互相呼应,是一种最折中的平衡。其情感诉求明确,政治正确,价值观纯朴,他们努力和宇宙的各种突发现象对抗,驾驶技术娴熟高超,为了亲情出生入死,并且所作所为一直隐含的信息是:“我们只是普通人,我们只想要和平的普通生活。”

克里斯托弗·诺兰,《星际穿越》(Interstellar),2014,35/65mm胶片,彩色,有声,169分钟.

尽管“人性化”总是要混淆关键的问题,关键时刻大家更多的选择泪流满面而非残酷冷漠的手段,而且在这样一种“人性化”的世界里,至关重要的东西是个体的真实体验,而不是真相。但是Who cares?相似的态度,构成了后面的宇宙拯救和神话的一部分。电影喜欢停留在一群宇航员们的人情味,不完美和精神顾虑上,不是把他们表现为完美无情的机器,而是表现为普通人。马特·达蒙这个不算太合格的反派,主要目的是为了自己的求生,杀人的时候连看都不忍心看。连机器人(Tars和Case)都相当的人性和幽默。这一些人类和仿佛带有人类情感的机器,他们深陷于虫洞、黑洞、时间的伸缩折叠、茫茫太空洪流、和地球上人情牵连的沉浮,他们就像任何人一样脆弱、情绪化、犯错或迷失道路。

整个片子的框架是人类对人类的拯救,未来人类对现在人类的拯救,父女之间的拯救,伙伴之间的互助和拯救,自私自利的坏人不知所谓、自己作死在外太空,总之全部的关键词都着落在“爱”——你没有办法找到除此之外的更多行为动机。与其说这部电影对库布里克的致敬,不如说是一次解构——解构了其对未来的极端悲观,绝对理性,否定人类,否定存在,和否定感情。不是太空漫游里的孤独人灭了机器后,穿越维度后一人在冷屋子(路易十六的卧室)里老死,重生,继续被人性和无共情的历史折磨。诺兰角色在人类感性的网罗下为亲缘和爱的执念出生入死,情感牵连维系了一切。所以他的片子是人本主义的——情感和直觉战胜了宇宙的孤独荒漠,他觉得是人类唯一的希望所在。

比起结局的黑洞中逆转,人性乐观主义,更是恍若一场大梦。相对传统的大众很难讨厌诺兰,他代表了传统的家庭价值,人类至上者。他的角色动辄感情用事、热泪盈眶。他还说“我认为人类就是自己的上帝、自己的主宰,没有办法依靠外界的力量来救赎自己”。你很容易抓住他贩卖理想人性的尾巴。但也或许会觉得他是特真诚的在说爱的执念和盲目乐观,并在他造的混乱时空永不放手。即使有一些观众的三观和他格格不入(更加认同人性的负面),也许也会对他抱有异类的惊奇。

同时,“不要温和的进入那个良夜”亦是一剂“良药”。Endurance号首次进入太空时念诵的这一首;老教授死前说自己不得已将所有人类都遗弃的时候,念的这首;马特·达蒙将马修的头盔撞裂之后,念的也是这一首。对于“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你也可以理解成“当人在细节上无所开拓的影像,也只能怒斥而不是温良的面对光线的消退。”当然,并不应该对一部理想和乐观主义的视觉大制作有更多要求,这或许已是我们时代的至高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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