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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模仿生活

雎安奇,《诗人出差了》(视频截图),2015,黑白,有声,103分钟.

“所有伟大的虚构电影都倾向于纪录片,就像所有伟大的纪实文学都倾向于小说。” - 让·吕克·戈达尔

一架DV,两具身体,十六首诗歌,雎安奇的《诗人出差了》讲述了一段生命体验。诗人竖(原名侯献波)自我放逐来到中国的西部新疆,走过湖泊和沙漠,经历友情和妓女,完成了一次实像而隐喻的旅途。是虚构,是纪录,还是个人散文?在这个意义上,《诗人出差了》是一部拒绝定义的作品。不过,凡艺术创作大概多少都会带有某种作者的自传色彩,然而在《诗人出差了》中,影片的动机直接来自导演雎安奇的亲身经历。他出生于新疆,19岁离开,西部在他人生性格的形成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暑假间这位少年会搭乘大卡车在新疆到处旅行,一路结交朋友,并在这里完成了性的启蒙。2001年雎安奇回到新疆进行了一次即兴的旅行,一路的体验和思考激发了他创作的灵感,而那次即兴旅行的路线之后就成为了竖的地图,电影也因此成为一次对私人历史创造性的构造和重建。

《诗人出差了》中所有的人物全部由非专业演员扮演,这一方法给了电影现实主义的支点。无论是爱森斯坦的典型人物理论,或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对非职业演员的运用,又或法国导演布列松采用的取自生活与存在状态(而非表演)的模型人体的演绎方法,如法国评论家巴赞(André Bazin)所言,“电影始终痴迷于现实主义”。电影中,从竖到路上的各色人等,他们都带着自己真实生活中的身份,作为平凡人走进又走出这个虚构的世界,路过并把身体借给电影。他们的外形、衣着、言语和行为都赋予了人物某个群体和阶层的代表性。同时,他们的身体又如实地呈现了自己的生命姿势,糅合了一种先于电影而存在的正常状态,给了影片一种他法不能达到的诚实和完整。

除了导演和竖之外,机遇是另一个塑造了电影形状的主角。路线虽是事先安排的,但拍摄途中仍充满了无法预知的事件。譬如在偏远地区,旅社停电停水时常发生,恶劣的路况也使得交通并不非常可靠,竖在路上还一度生病。随机应变,随遇而安成为了生存和创作的重要守则。导演在预走路线时收集了一些当地人的联系方式,但影片中大部份的人物都是在拍摄途中才遇到的。电影忠实地纪录和服从了自己生命中的意外和偶然,使其触摸到了更深层次的现实主义。

电影没有采取日记的形式,40天的拍摄经历按照旅途顺序被剪辑压缩,于是时间的客观性被抹去,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柏格森式的时间持续。在这里,观众与导演和竖一起,都同时扮演着表演者和创造者的角色,参与一次对意识的探索和建构。我们与竖一起穿梭于身体和风景之间,完成一次又一次肉体与精神的对抗和交换。图像在两者间往返,试图看穿物质世界简陋肮脏的表面以便抵达精神层面,然而西部的野漠以其荒凉回应着精神被放逐时的飘荡和虚无。如果我们的意识不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时刻,而总是因为前一格的记忆而变化和前进,那么电影无疑向我们提出这样的问题:在积累了一格又一格的虚无之后,影像的意识以什么样的形态前进?

与风景和身体相比,贯串影片始终的十六首诗歌是更抽象却更直接的声音。它们以不同的样貌出现,背景或黑或是影像,有时沉默有时伴随着诵读,诵读时或普通话或上海话(竖老家在上海),微妙地把握着电影的节奏和韵律起伏。作为文字,诗歌为电影开放了另一个层面的可视性,带入了一种新的形式感。十六首诗是十六次心理意象的投射,观者在自己的脑中形成图像,给予电影私密的内容和含义。电影在图像和文字间跳跃,而观者则在两种不同的观看模式和意义构造方式间转换。同时,诗歌的反线性打破了影片叙事因旅途而形成的单方向流动,为《诗人出差了》建立了一个开放的表达和造意系统。

影片有两处情节令人难忘。竖计划去喀纳斯湖,却因为没有公共交通而包车又太贵未能成行。于是他在邮局买了一本喀纳斯湖的明信片,躺在旅社的床上翻看。另一处则是最后一次与妓女的接触,因为各种原因竖无法勃起,之后两人短暂的交谈中,妓女吐露一个女孩的心情,为了离开新疆,她愿意嫁给竖,然后随他去上海。两处不尽如人意的情境,欲望的形状直接而清晰的呈现在我们眼前。妓女的告白不禁让人联想,如果她真的这样离开新疆,走进一个陌生的城市和一个陌生人的生活,那又将是一次怎样的旅途和放逐?虽然遭到竖的拒绝,她仍对他充满关怀,言语带着母性的温度,流淌着女性的柔软。只让人感叹,生命在无能为力的荒凉之处,仍能如此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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