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09年12月

詹姆斯•卡斯尔:回顾展

费城美术馆这场出色的展览收录了詹姆斯•卡斯尔(James Castle)近三百件作品,贯穿他整个创作生涯。展览看似传统的标题背后是一场由来已久的论战。卡斯尔生于1899年,天生失聪,基本上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在美国爱达荷州默默无闻地过了一辈子。七十年来,他几乎每天都在画画,留下了数量庞大的作品,其中包括描绘家乡农场和宅地的私密的色调画(tonal drawing);用纸片和硬纸板缝制的人物、动物、物品的雕塑;包含字母表、字音表、日历表以及其他表格数据的手工书;无数从杂志插图、商品包装剪下来,贴在废纸片上的文字或图像。尽管卡斯尔作品数量惊人,而且极富冲击力,尽管许多艺术界重要人士曾鼎力推荐,但直至今日,能认出卡斯尔名字的艺术爱好者仍然少之又少,即使是熟悉他作品的人,大多数也只是了解了他创作的一个侧面。

詹姆斯•卡斯尔、《无题》(六个女孩,一个穿彩色格尼大衣,排列在门外)、女性袜套喷出的烟灰、17×23cm。

上世纪六十年代,卡斯尔的作品开始出现在若干小型展览上,首先发现他的人是一些艺术家和艺术工作者。从那以后,他的作品时不时会在地区性的展场里展出,但一直与主要艺术机构和艺术品市场无缘。直到九十年代中期,卡斯尔作品的保管人取消了对他作品长达三十年的非正式封锁(卡斯尔于1977年逝世),他的艺术才开始成为一些曝光度更高的个展主题,如2000年在纽约绘画中心的展览,六月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上J Crist画廊的展览。因为近年许多这类展览都将注意力放在卡斯尔一丝不苟的绘画上,这也是他作品多种类型中最著名的一块,所以不可避免地有以偏概全之嫌。

费城美术馆组织策划的这场回顾性巡展(现在在芝加哥艺术学院展出)是到目前为止最全面的卡斯尔作品展,纠正了以往展览的单一视角。展览画册(和DVD)做得很学术,图片丰富。这次展览之所以如此成功,全有赖于策展人Ann Percy以及包括修复师和艺术品维护学家在内的专家组多年以来对卡斯尔生平和作品的深度研究。

尽管由于艺术家使用的类型、媒介、艺术形式数不胜数,这次回顾展涉及的范围之广令人惊讶,但最终最有趣也是最复杂的问题是色调画、书籍、构建物这三大类作品之间的相互关系。从近年来收录卡斯尔作品的展览题目中可以看出,为了归纳他的创作特点,策展人使用了包括地理学划分在内的一切可以定义这些位于主流艺术界之外的自学者实践的类别。这些五花八门的概念——“原始主义”、“梦想家”、“原生艺术”、“局外人”、“自学成才”、“民间”——完全符合二十世纪艺术圈长期以来的努力,即希望妥善处理它一直崇拜的那些边缘化创作者的作品。然而,如今以上大多数提法本身就已经问题重重。当初提出这些概念,就是为了描述规定这类艺术代表的单纯无知、天马行空、原始和越界。所有这些词都暗示了“自学成才”的创作者如何为职业艺术家做出榜样,帮助他们摆脱专业学术训练中传统与标准格式的束缚。现在,无论是艺术家还是观众,欣赏这类作品的角度已经和过去完全不同。伙伴关系与相似性成为关键概念。如今,艺术万神庙里供奉的名人从塞•托姆布雷(Cy Twombly)到汉娜•达波文(Hanne Darboven),从弗兰西斯科•克莱门特(Francesco Clemente)到雷•莫顿(Ree Morton),个个都能成为所谓“局外人”创作的参照点。过去被边缘化的创作实践被纳入主流艺术语言,失去了其另类的地位。新千年的主要社会和美学理念不再执着于寻找假想中的异类,而更多关注的是在压倒一切的趋同大潮里辨认独特的个体。本次展览题目简明扼要,也许就是为了避免把卡斯尔的作品狭义地归入已经站不住脚的类别划分里,同时也让他与二十世纪任何一个在知名美术机构举办过作品展的艺术家站到同一高度。

詹姆斯•卡斯尔、《无题》(穿红衣和戴着船形帽的女孩)、铜版纸、纸张、喂料袋、硬纸板、线、煤灰、蜡笔、29×11cm。

展览画册花了大量篇幅讲述艺术家生平。卡斯尔天生失聪,从来没有说过话。尽管他曾在聋哑学校上过五年学,却一直没有学会读唇,而且似乎终生不识字。因此,卡斯尔没有留下任何访谈记录或文字形式的只言片语。鉴于生理上的残疾极大地限制了卡斯尔的生活,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视自己为艺术家,我们不得而知。据探访过他家的人描述,卡斯尔专门整理出一个空间展示他的作品(自制书除外),而且特别喜欢把自己的创作成果拿给家人或朋友看。如果不展示,他就会把所有东西捆成捆,像存档一样存起来。卡斯尔的家人接受了他对创作的狂热,从不给他安排农活儿。他们甚至给他买来铅笔和其他材料,但卡斯尔大多数时候都不爱用。二十年代末,卡斯尔举家搬往博伊斯(Boise)地区里的另一个地方,搬迁过程中遗失了他累积了近三十年的作品,后来再没找到。

本次展览除了收集了大量有关艺术家日常生活、学校教育、自创技法和偏好材料的详细信息,还揭示了卡斯尔的图像以及他从杂志、邮购图册、印刷品和商品包装上剪下来的文字源自何处。在数百张用烟灰和着口水画出来的色调画中,描绘风景和室内环境的占了大半,其中大多数都取材于卡斯尔对家乡农场的回忆。卡斯尔将他自创的绘画技法锤炼成了一种微妙的工具,以之制造出各种精妙的魔幻效果。某些画面充满了安静的忧伤,却让人觉得异乎寻常的真实;另一些画面则更加神秘,上面有大块大块图腾般的形状和扁平的小人。后者连同水壶和鹅、建筑细节以及其他熟悉的主题也出现在用纸板和彩色纸缝成的装配物中。同样震撼人心的还有那些手工编写的书籍。尽管并非故意为之,但其中很多书都让人联想到来自其他文化和时代的书法、标志、分类体系、手稿和代码。三大类作品有几个共同的特点:方法上惊人的节俭;无论是材料还是制作模式的使用,都完全依靠内心直觉;令人难忘的表达效果。说到底,卡斯尔作品中最动人的部分并不是他的创作实践范围有多宽,而是这几个主要类别之间显而易见又难以捉摸的相互关系。尽管这些关系对我们来说仍然是个谜,但在卡斯尔眼里,三类作品彼此相连构成了一种世界观,而他努力想借助回忆、自创的体系和模糊的结构向其中注入秩序和连贯性。

詹姆斯•卡斯尔、《无题》(相册)、纸上涂抹煤灰、25×20cm。

展览画册并没有将卡斯尔的作品当作独立于主流艺术实践以外的事物处理,相反,好几个作者都不厌其烦地强调卡斯尔与现代主义艺术家在工作方法上的相似。为此,他们突出表现了大众媒体图像和邮购材料在卡斯尔作品中所起作用;他对拼贴和挪用手法的运用;他对日常物品灵活的操控;他对姿态和触觉物质性的依赖;以及他迫切想要与童年发现重建联系的心情。从这个角度来看,卡斯尔独特的感知力与主流现代主义艺术家所追求的形式上的独创性完全相称。除此之外,今日一些学者和二十世纪的前辈不同,将注意力放在对残疾的超越上,或暗示由身体上的束缚以及其他类型的严重限制有可能给创作者带来某种优势(比如将卡斯尔的境遇与艾米莉•狄金森的孤绝作对比)。简而言之,本书大部分评论家和目前该领域的其他从业者一样,都避而不谈艺术家心理或生理疾病对他创作产生的直接影响。在今人眼里,艺术家不再是萨满巫师或造物主,他们的洞见也不再具有救赎效力,身处这样的时代,难怪就连那些明显独立于经典模式之外,无视传统和框架的创作者都无法被称作真正跳出了界外或跨越了界限。联系和群体取代了隔离、孤独、边缘以及与之相伴的焦虑、畏惧和恐怖。但如果过于强调姻亲关系的解读也会产生一种真正的危险,导致我们错过卡斯尔作品中最宝贵的非凡之处——充满破碎与断裂的世界系于一线,虽然脆弱却奇迹般地运转良好。

让•杜布菲(Jean Dubuffet)七十年代将自己庞大的原生态作品集捐赠给瑞士洛桑时,明确规定不得将他的作品借出参加任何有职业当代艺术家参加的展览:两者的区别是绝对的,也是永久的。相反,同一时期,阿道夫•韦尔夫利(Adolf Wölfli)的遗作被捐赠给收藏了大量保罗•克利(Paul Klee)作品的波恩当代艺术博物馆,估计是要两者互相补充互为对照。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阿尔弗莱德•H•巴尔(Alfred H. Barr)领导下的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对外来者、民间艺术家和其他非职业创作者艺术实践表现出强烈的关注,而罗伯特•古德沃特(Robert Goldwater)富有里程碑意义的论著《现代绘画中的原始主义》(Primitivism in Modern Painting, 1938)则似乎深刻影响了巴尔的继任者威廉•S•鲁宾(William S. Rubin)的策展路线。经过八十年代的文化大战,九十年代身份政治之争,如今,他者的理论构件已经彻底改变。越界模式逐渐进入如Artur Żmijewski和Santiago Sierra等艺术家的工作范畴,他们将法律、经济、身体或精神上被剥夺正常权利的个体作为自身艺术创作的催化剂。

费城美术馆以美国早期艺术和民间艺术馆藏著名。在这方面,它与纽约美国民间艺术博物馆不相上下。后者近几年率先举办了一系列所谓局外艺术家的作品展,如马丁•拉米雷斯(Martín Ramírez)等。两家美术馆最近处理大型回顾展的艺术家时都使用了主流艺术史方法论:详细挖掘每名艺术家的生平事迹,创作中所用的技法和程序,与现代主义绘画的相似之处和姻亲关系(避谈影响)。

正如单刀直入的展览题目所示,如此对待位于艺术界正常流通渠道之外的作品代表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样的变化虽好,却绕开了最基本的问题。卡斯尔的艺术——以及拉米雷斯、韦尔夫利等人的艺术——之所以震撼人心,是因为他作品整体所表现出的世界观。海尔•福斯特(Hal Foster)在他2001年的一篇开创性的文章《盲目的洞见:论现代主义对精神病患艺术的认识》(Blinded Insights: On the Modernist Reception of the Art of the Mentally Ill)中指出,早期现代主义者对“疯人艺术”的理解存在很大问题。精神病患的创作在他们眼里是对宗教和社会习俗的僭越,甚至堪称反对传统的革命,但福斯特认为,这些“疯人”实际上是“想恢复或替换正常社会体系,并惊慌失措地为之努力——这种努力既要记录旧有秩序的破裂,也想规划新秩序的建立。”

在一座百科全书式的博物馆里看卡斯尔的回顾展让我们想到当代眼光的广阔。但同时,这次展览背后的方法论也为我们后现代子民提出了挑战:抛开人物传记的模式,以尝试解读卡斯尔迷人作品中描绘的独特世界观。

“詹姆斯•卡斯尔:回顾展”将在芝加哥艺术学院展出到2010年1月3日,并将于2010年2月3日到4月25日之间在加州伯克利艺术博物馆继续展出。

林•库克 (Lynne Cooke )是西班牙马德里索菲亚艺术中心的首席策展人,副总监。

译/ 杜可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