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14年5月

逝者

南希・霍尔特(Nancy Holt)

南希・霍尔特,《太阳隧道》,1973–76年,混凝土、钢筋、大地。展示现场,犹他州卢辛。摄影:Arne Erisoty。

弗吉尼亚・杜文(Virginia Dwan)

2014年2月8日,南希・霍尔特度过了她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天。对于认识她的人以及将来会持续体验她作品的人而言,她的影响力都是不可磨灭的。

我第一次见到南希是1966年,当时她和她的丈夫——艺术家罗伯特・史密斯森(Robert Smithson)在一起。罗伯特是极少主义艺术和大地艺术最早的参与者和支持者之一。我在纽约和洛杉矶杜文画廊做的两个群展的参展艺术家大部分都参加了上述两个运动。当时,南希对她自己的作品谈得很少,而史密斯森的艺术正受到各方关注。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南希实际上堪称这些运动的先驱,而且她一直在积极地创作诗歌,拍摄影像和照片。

1967年,我们三人一起去了一趟中大西洋地区(从新泽西州到弗吉尼亚州),为接下来的大地艺术作品物色场地。在南希这位勇敢无畏的驾驶员和研究者带领下,我们穿过了新泽西州松林泥炭地深处的小红莓池塘和小型机场(这场旅行的成果就是罗伯特的第一件非定点[non-site]作品)。1969年,我们去了尤卡坦半岛(Yucatán Peninsula)。所有行程和必要事项都是南希一手安排,之后我们还参观了帕伦克(Palenque)、乌斯马尔(Uxmal)、波南帕克(Bonampak)和亚斯其兰(Yaxchilan)的古代遗迹。在那里,罗伯特说我们三人就像三个玛雅神祗,每人都有自己决定性的视角。1970年,罗伯特在犹他州完成了《螺旋形防波堤》(Spiral Jetty)以后,我和他还有南希又去了一趟墨西哥。

1973年,罗伯特在为《阿马里洛斜坡》(Amarillo Ramp)考察地形时遭遇空难去世。他离开后,南希召集了理查德・塞拉(Richard Serra)、托尼・莎佛拉兹(Tony Shafrazi)等人按照罗伯特原来的计划继续推进,最终于同年完成了该项目。罗伯特去世之前一段时间,我注意到他的创作频率没有过去那么高了。我问他为什么最近做作品没有以前多,他回答说,“现在该轮到南希上场了。”

罗伯特去世后,南希继续创作了若干重要作品,包括《太阳隧道》(Sun Tunnels, 1973–76);《暗星园》(Dark Star Park, 1979–84);《米苏拉牧场定位器:被包围的视野》(Missoula Ranch Locators: Vision Encompassed, 1972);《巨蛇之首》(Hydra’s Head);《上下》(Up and Under, 1998)。在她最著名的作品《太阳隧道》中,南希将四个巨大的水泥圆筒置于犹他州的大盆地沙漠中,圆筒空心正对夏至或冬至那天太阳起落的位置,从而起到某种指南针的作用。水泥圆筒上方被钻开若干小洞,每组小洞分别构成摩羯座、天鸽座、天龙座、英仙座的图案,令人强烈意识到大地与天空的存在。

南希的头脑聪明,思维活跃。她有很多富有创造力的想法和观点,但在实施的过程中又总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直到去世前,她还在医院里不知疲倦地完成影片《阿马里洛斜坡制作记》(The Making of Amarillo Ramp,2013)的剪辑工作。

在她生命即将走到尽头那段时间,我曾得到机会去拜访过南希。当时,她的白血病情况严重且正在急剧恶化,但她不仅没有放弃与病魔斗争,而且表现得相当平静和体贴,充分显示了她长期以来作为一名佛教徒和教师所拥有的力量。在她生命的最后四个月里,南希一直保持了她的体贴与善良。最后,她要求朋友们不要再到医院探望或打电话给她。她选择了朝向自身内部。

和其他很多人一样,我为今后无法再看到南希的身影而感到万分遗憾。但事实可以证明,她的一生是非常完整的。她的艺术为我们提供了跟大地和宇宙互动的体验。我相信,她的内心之旅也让她的生命完成了圆满的循环。

弗吉尼亚・杜文是洛杉矶和纽约两地杜文画廊的前业主和总监。她目前生活在纽约和新墨西哥州圣达菲。

南希・霍尔特正在拍摄影片《太阳隧道》,1978年,犹他州卢辛。摄影:Lee Deffebach。

露西 R.利帕德(Lucy R. Lippard)

去年10月末,南希・霍尔特被诊断出患有白血病。今年2月8日,她在纽约史隆-凯特林癌症中心去世,终年75岁。前不久,霍尔特在新泽西的国际雕塑中心拿了个奖。刚刚被告知只剩48小时可活的她躺在新墨西哥州圣达菲医院的病床上看到我,警告我说:“千万别接受任何终生成就奖!”她选择去纽约接受实验性的治疗,尽管多撑了三个月,治疗最终还是失败了。她生命最后这段时间主要用来跟老朋友见面,以及完成一部1973年拍摄的记录罗伯特・史密斯森《阿马里洛斜坡》制作过程的录像。当史密斯森乘坐的小飞机在考察斜坡建设进展过程中失事坠落时,两人结婚已有十年。回想起来我一直觉得讽刺:事故发生当天,霍尔特没有跟史密斯森同去,因为她想“专注于(她自己的)工作”。

尽管霍尔特从来不是一个本质意义上的“观念艺术家”,但当我俩认识的时候,她就已经创作了大量重要的文本作品(埋在风景里的具象诗;根据我1966年的展览“反常抽象”所做的填字游戏)。60年代末,她已经开始参加展览,最早的群展是1968年纽约杜文画廊的“语言III”。她也做摄影、艺术家图书,还完成了几部著名的影片和录像作品。虽然霍尔特参加的展览无数,但一直没有一本关于她作品的完整专著,直到2011年,艺术史学家阿里娜・威廉姆斯(Alena J. Williams)说服艺术家和她一起完成了一场个展和相关画册,名字都叫做“视线”。

史密斯森去世后,霍尔特开始进入大地艺术/公共艺术领域。新泽西州作为两人的老家在她心目中具有一种特殊的地位(参见她1975年的影片《松林泥炭地》),但1968年的第一次西部之旅让霍尔特一下子就有“回到家”的感觉。1973到1976年,霍尔特在犹他州鬼镇卢辛(Lucin)附近买下了几百英亩的地和一个砂石坑,开始创作她最有名的作品《太阳隧道》。该作品(也是我1983年的书《覆盖》的封面)由一根摆成十字形状的水泥圆筒组成,圆筒中心分别对准夏至/冬至日太阳起落的位置。霍尔特在圆筒顶部钻出摩羯座、天鸽座、天龙座、英仙座的图案,大小正好对应各个星座的实际尺寸,当阳光穿过小洞投射到黑暗的圆筒内部时,顶部这些图案就俨然是夜空中闪烁的星群。《太阳隧道》体量巨大,带有强烈的纪念碑性质——此类创作在当时的女性艺术家里实属罕见。和她1974年的作品《巨蛇之首》一样,这件作品代表了霍尔特长久以来对连接天空与大地,对时间、视野以及认知的持续兴趣。她1972年以来的“定位器”作品是一系列T字形的管道,观众可以透过管道定位那些明显大到不可能被“看全”的自然或城市风景,以此暗示眼睛是身体里的一道孔洞,使身体与外部环境互相连接。霍尔特所有的公共艺术作品都是观看的工具。观众的目光不是停留在其上,而是透过它们去发现其他领域。管道——从风景中的短管,到巨大的水泥管,再到闪闪发光的银色网络——是霍尔特选定的载体,我称之为“隧道视野”(tunnel vision)。

《太阳隧道》和史密斯森的《螺旋防波堤》(1970)距离如此之近,意味着两件组品常常被视为一体,互为补充,就像它们的两位创作者一样。当我和南希一块儿去看这两件作品时,我们将首发站选在了“土地使用阐释中心”的犹他州温多弗(Wendover)集群。这三个地点充分体现了早期大地艺术及其后续创作的特点,从浪漫派殖民主义到更平实的对土地日常使用的拍摄记录。霍尔特作品所针对的常常是具体的地点,而不单纯是具体的场所。1986年在阿拉斯加完成《管道》(Pipeline)是少见地带有浓厚的政治评论色彩,而1991年在马萨诸塞州达特茅斯的作品《卷丝机》(Spinwinder)则融合了地方史、家族史和产业史。在公共艺术领域,如此连贯又多样的作品群实在少见。

1995年,霍尔特搬到新墨西哥州的小村子加利斯特奥,我也刚刚在那儿落户。加上另外两个步入晚年的纽约客(艺术家Harmony Hammond和May Stevens),我们自称为加利斯特奥女孩儿。我和南希一块儿探索我们的新环境,度过了一段相当愉快的时光。我尤其记得一位本地的大师告诉我们整个盆地下都埋藏着水晶,还记得黎明时分在阿帕奇森林看数千只沙丘鹤随着冉冉升起的太阳高飞,以及跟菲利普・格拉斯(Phil Glass)一起去附近蒙特苏马(Montezuma)杜文光之盛典(Dwan Light Sanctuary)开幕。我们很少聊到艺术,但就像姐妹一样,我们都意识到彼此过去的生活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并行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是共同成长起来的。我经常写到霍尔特的作品;尽管我自己的方向在不断改变,但对她作品的指涉参照却反复出现。我们的朋友Michelle Goodman为halumina——以四人名字(Harmony Lucy Michelle Nancy)缩写命名的徒步旅行俱乐部——做了一张拼贴照片,南希摆弄这张照片摆弄了很长时间。

南希有一种安静、古怪的幽默感。她是一名间歇性合群的隐士,一个头脑冷静的完美主义者,从童年时代开始她面对各种悲剧和困境的态度就十分镇定。多年来,她一直研习毗婆舍那佛理,还在圣达菲的一个佛教团体教授冥想打坐,但她对身边的朋友(包括我在内)始终坚称自己“不是佛教徒。”不过她最爱的猫名字却叫做Karuna(悲悯)。Karuna是2000年被作家丽贝卡・索尔尼特(Rebecca Solnit)在路边捡回来的,当时它还是一只小奶猫。索尔尼特曾回忆道她是如何在史密斯森去世周年纪念日发现了这只小猫:“暴风雨刚过去,风还很大,空气里弥漫着芬芳的气味和金色的阳光”,这时,Karuna出现了。霍尔特被其中的巧合迷住了,然而她的辞世却过早。

露西 R.利帕德,文化批评家,现居新墨西哥州加利斯特奥,曾经出版过23本有关当代艺术的著述。

译/ 杜可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