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15年4月

漂浮的世界 | 林育荣(Charles Lim)的“海况”系列(2005-)

林育荣,《海况1:内部外部》(局部),2004–2005,八十四套成对C-prints,两张带框海图,甚高频无线电收音机,尺寸可变.

自2002至2008年间的某个时刻,一座名为“沙惹哈岛”(Pulau Sejahat)的小岛从新加坡东北部近海处消失。这座一公顷大小的陆块并未被海水吞噬,而是在新加坡海事及港务管理局(MPA)的命令下,从所有涉及新加坡领土的官方海图上被神秘地抹去了。这一事件并非始于疏忽:小岛的消失实际上反映了一项大规模填海造陆工程的成果——这项战略上的合并计划旨在扩充新加坡这座狭小城市岛国的国土面积。更确切地说,沙惹哈岛依旧存在,只是现在包围它的不再是海水,而是陆地。

在新加坡艺术家林育荣(Charles Lim)持续进行中的系列——“海况”(SEA STATE, 2005-)的探讨中,沙惹哈岛的隐没转变为一种更为超现实的存在。林育荣将代表新加坡参加2015年威尼斯双年展。这一多章节的系列作品由录像、摄影、现成物、录音、海域地图和数码印刷多种媒介构成,“海”成为引领我们探索新加坡海洋存在的主角。新加坡曾一度仅仅依赖海洋作为其货物贸易的渠道,而今,它日益加入到以陆地为基地的全球化副产品加工产业中——货轮持续将货物载向新加坡,而这里的港口目前仍是世界最为繁忙的五大港口之一。除了活跃的金融产业之外,石油冶炼、垃圾填埋工程、垃圾处理等受国家保护的企业已经成为新加坡在后工业经济形态中崛起所不可或缺的优势。难怪,新加坡自60年代以来已增加了近百分之二十五的陆地面积—虽然没有任何原油储量,但新加坡现已成为全球三大石油冶炼中心之一。此外,石油存储所需要的基础设施自身也演化出另一项工业:预定在威尼斯双年展上首次展出的“海况”系列的下一件录像作品《海况6:阶段一(进行中)》(SEA STATE 6: phase 1[work in progress])便以427英尺深的裕廊岛岩洞的首批岩洞命名,裕廊岛的储油库(该岛由七个小岛人工合并而成)目前正在建设中,并即将成为东南亚地区第一个地下储油岩洞。可以说,“海”在这之中扮演的角色异常复杂;海洋既是保证新加坡未来经济稳定的命脉,也是构成新加坡前所未有的生态破坏的场域之一。换句话说,新加坡持续变动的领海海域反映了政治力量、领土诉求、自然环境地理之间剧烈冲突的结果。在林育荣的作品中,被夹于人为力和自然力、可见和不可见因素之间的大海成为了推动这一系列重大转变的隐密作用力,尽管矛盾的是,这些巨大的转变往往不被人注意。

“海况”可解释为“海的状态”或“作为(国民)国家的海”。更加间接的指涉是“东南亚的状态”(东南亚有时被缩写为SEA),如印尼古语所言——“海水连结,陆地分隔”——指涉出区域认同感。而海洋也是国家间激烈竞夺的区域,当前发生在中国南海的领海纷争便可证明这一点。与拥有模糊管辖权和无国界经济的“公海”完全不同,新加坡的近海区域实际上处于严格管控之下,受到互相竞争的不同政府的严密管理和监视。从这方面讲-正如林育荣所展示的那样-海洋有时与陆地并无两样。

事实上,林育荣在进入艺术学院学习前曾是一名职业帆船手(96年代表新加坡参赛奥运会,07年入中国队参加美洲杯帆船赛),他因此格外熟悉那片环绕着他母国新加坡的海域,他也清楚地明白——拥有独立主权的国家疆界是延伸至其海岸线以外的。林育荣对新加坡海峡海岸带的探索催生了“海况”系列的第一章——《海况1:内部外部》(SEA STATE 1: inside outside, 2004-05):这组作品将各式各样标示新加坡领海边界的浮标以系统化的视觉纪录形式呈现,每一个浮标的照片都分别从两个角度拍摄——一则向内“望”向城市,一则向外“眺”向汪洋大海。这些影像总以两两一组的方式展出,它们占满画廊墙面有如临时替换的墙纸,使人不禁联想到伯恩·贝歇夫妇类型学的网格照片。作品同时包括一只甚高频无线电接收机,实时广播船只驶入、驶出海域时与当地港口间的对话。透过“海况1”,林育荣不但揭示了海面边境线的模糊属性,也展现了其明显的孔隙——货轮经常进入存在争议的海域,偶尔绕行。同时,作品也强调了这些边界往往都只是一些再现形式——或以地图上的线条、或以固定在地上的栅栏的形式存在,如今它们则表现为漂浮于海面的浮标。

2012年,在新加坡Future Perfect画廊举办的展览“海况2:当罪恶消失”通过一系列经Diasec装裱的照片、录像、3-D打印物件和地图描绘出沙惹哈岛的离奇命运,作品透过小岛的消失以浓缩的方式直面了新加坡现行的填海造陆工程对新加坡带来的影响,以及当地海洋地理学深陷于历史、政治、甚至道德诉求之泥沼中的处境。事实上,沙惹哈岛(Pulau Sejahat)中“jahat”一词在马来语里意味着“罪恶”(小岛因其在历史上曾为海盗避难所而得此绰号)。林育荣援引此事实以暗示小岛的消失可能是一项重大政府策略的一部分,政府借助此举试图清除任何带有负面意味的土地。此外,作品还审视了维系着填海造陆工程的复杂甚至怪诞的国土协商:一组摄有运转中的挖泥船的照片表明,那些如今包围着小岛的土地是通过海洋驳船由柬埔寨运往新加坡海岸线的。现实便是如此——新加坡没有多少海岸线或领土却财力雄厚,而柬埔寨拥有海岸线和领土却没有钱——这项大规模基础交换所显明的内在等级差异仍令人不安。照片中那些堆满沙土的驳船同时反讽道:如果没有水,造陆便无法实现的。

林育荣,《海况6:阶段一(进行中)》剧照,高清数码录像,彩色有声,时长约6分钟.

在林育荣2012年的两件录像作品《海况5:漂流(绳索素描)》(SEA STATE 5: drift [rope sketch])和《海况5:漂流(静止以待移动)》(SEA STATE 5: drift [stay still now to move])中,冥思般的海洋画面展现了艺术家过人的电影拍摄天赋,也将焦点拉向了海洋空间的混乱状态。在第一部录像中,林育荣将镜头对准一条漂浮于柔佛海峡(分隔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重要水道)的绳索。绳索起初呈水平紧绷态,在经过摆动水流的几分钟冲刷后则迅速缠成一团。第二部录像呈现的是一个在广袤海面上漂浮的男人的孤影,伴随镜头的移动与拉回,男人的身影逐渐缩小,在多层次的蔚蓝色背景下,他橘黄色救生衣最终化作一个上下浮动的斑点。在这两件作品里,大海都不仅构成了画面的背景,同时还是一种缓和力,它无定性的表面和动态的内核能够让物体和人都以相同方式渐渐消隐。

总而言之,骚动、汹涌、不可预测的大海充溢着混乱,而这种混乱也不巧映射出新加坡当局的状态。在海洋里,那些难以被管控的区域导致它们自身在环绕城市的复杂排水系统中消失,该系统旨在严密排除海水并使之匿迹。林育荣在其著名的录像作品《倾巢而出》(All the Lines Flow Out, 2011)中便探索了这些隐秘的结构,揭示出这座岛国为处理其街道废水和垃圾所竭力采取的意想不到的举措。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林育荣在艺术创作中对海洋的密切关注实则起源于地下。如果说阿兰·塞库拉(Allan Sekula)的宏大作品《鱼的故事》(Fish Story, 1989-95)探讨了国际经济贸易中有形的海洋基础设施,展示出全球化的无形幽灵如何开启了物质商品和劳动力看似已经过时的实体运动,那么林育荣的早期实践也同样审视了几乎已全面包围我们的数字化存在可触的实体层面。他在早期作品中研究过亚欧海底光缆三号。这条于2000年底完成建设的大型海底通信电缆连接了东南亚、中东和西欧地区三大地区,由新加坡政府持有的新加坡电信有限公司管理。此项研究为一连串其他同类调查开辟了道路,比如曾在2001-05年间短暂活跃过的艺术三人团体“tsunamii.net”,他们在2011年卡塞尔文献展上首次进入国际视野,其成员从卡塞尔步行至德国基尔(文献展的网站服务器设于此地),并用GPS追踪器标记出进程以显示他们的实时运动。尽管有些笨拙,这一确有预见性的尝试表明:互联网看似非物质的存在方式并不仅仅由时间和空间中的实际距离和物体所决定,同时还取决于地理政治学上的因素。

如果真实地理、非物质性及无限性概念、政治等级体系这三者间复杂的相互作用同样也是“海况”系列关注的重点,那么这项计划所在语境包含的紧张关系或能量则更为巨大。众所周知,在新加坡严苛的审查力度下,直接的政治抗议即便并非百分之百不可能,也着实困难。“海况”便是林育荣为新加坡政府竖立的一面镜子。然而,现实常以与其自身相对的样态出现在作品中—抽象的边界化作实物标志,政治作用倒映出自然力,海水变为陆地。或许,这便是我们观察这个由泥沼变身为耀眼都市的国度最为恰当的方式——在这里,海洋和陆地都有可能被人为抹去。林育荣的细微观察就是建立在上述悖论及其研究主题的弹性基础之上,其特殊性在于,这种观察力不但栖于表面,更深入内里。

姚嘉善(Pauline J. Yao)是正在香港建设中的M+美术馆视觉艺术策展人,长期为《Artforum》杂志撰稿。

译/ 钟若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