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21年4月

十佳

亚当·柯蒂斯的十佳

我感到非常费解的一点是,我们大部分主流社会和文化想象似乎冻结了。今天数量可观的电影和电视剧都是在再现一个业已存在的现实——你看《王冠》这部电视剧的口碑就来自于它多么完美地再现了英国皇室及其各种皇宫。就连超级英雄电影也变成了对过去幻想的摹写,评判标准则是数字模拟做得到不到位。在这里,我从过去和现在选取了若干令人瞳孔放大、思维扩张的东西。它们会逼迫你去想象观看事物的其他方式,这一技巧在当下狭窄的共识中已经快被遗忘了。

《南方公园》,1997至今,第十一季第十集剧照,“想象国度”.

1. “想象国度”(IMAGINATIONLAND),《南方公园》(SOUTH PARK)(1997-这一三部曲剧集以狂放而美丽的方式点出了人类历史的一个核心现实:我们的想象力是推动改变的最强引擎。故事讲述了一群恐怖分子闯进“想象国度”(Imaginationland),那里住着有史以来人类虚构出来的所有生物,恐怖分子放了一颗炸弹,让所有人都处于邪恶心理的控制下。受阿尔·戈尔支持的美国军方打算一个核弹解决掉所有人,这时《南方公园》的主人公们介入,拯救了想象国度。男孩凯尔对五角大楼将军们所做的那段关于虚构人物如何比真实人物对世界影响更深远的讲话非常有力。而且正确。

查理斯·霍华·辛顿在《第四维度》(Swan Sonnenschein & Co., 1904)中描绘的超方体.

2. 两个来自过去的人物,他们都相信自己找到了窥探另一个维度的方法:十九世纪著名的数学家查理斯·霍华·辛顿(Charles Howard Hinton)坚信,人类能够设法看到四维空间。他首先思考一个只能看到二维空间的生物如何可以通过研究三维物体的横截面来理解自己感知范围之外的事情。接着辛顿建造了数百个不同颜色、有详细标注的立方体。他称之为“超方体”(tesseract)。经过多年思考,辛顿宣称他学会了如何将四维空间视觉化。他的弟媳艾丽西亚·布尔(Alicia Boole)迷上了这些立方体,从十八岁起,她就开始利用它们建造复杂的结构,并称其为“多胞体”(polytopes)。布尔声称,这些结构显示了四维空间是如何构造的。这俩人都不是什么怪胎,而是富有影响力的数学家,他们试图证明人类能够窥见我们感知世界之外的事物。

约翰·库伯·波厄斯,《格拉斯顿伯里传奇》1966年重印版封面.

3. 约翰·库伯·波厄斯(JOHN COWPER POWYS),《格拉斯顿伯里传奇》(A GLASTONBURY ROMANCE)(西蒙与舒斯特出版,1932):这部已被遗忘的小说情节围绕一个家族和格拉斯顿伯里精英阶层之间的权力斗争展开,讲述了我们与自然的关系,激进左翼政治,腐败,个人主义vs.集体主义,以及神话塑造和毁灭未来的能力。从今日读者的角度看,这本书最奇怪的一点就是,波厄斯将小说的各个组成元素放在了一个巨大的背景下,对于后者,我们只能时不时地窥见一斑。这类神奇的时刻比比皆是,比如故事正讲到一对情侣在船上做爱,镜头突然拉远到太阳(本身也是角色之一)的视角,我们开始听到那个时候太阳的“心声”。这本书气势磅礴的浪漫主义或许还会卷土重来。

4. BURIAL,《请降临到我们中间》(COME DOWN TO US)(HYPERDUB厂牌,2013:过去十年最有感染力、最美的音乐作品之一。《请降临到我们中间》捕捉了贯穿我们这个焦虑时代的复杂情绪——这些情绪是政策专家和经济学家们完全没有意识的;即便他们有意识,也不会知道如何回应。在这段十三分钟的音乐中,Burial表达了在个人主义盛行的时代里混合了恐惧与孤独的心理暗涌,并将其与一种强烈的渴望相结合,驱动这种渴望的是某种确信,确信世界不会仅此而已,确信还有其他东西,确信我们可以一起找到它。

日本电子游戏Ico中的一个场景(Sony Computer Entertainment, 2001).

5. ICO JAPAN STUDIO/TEAM ICO2001):这款2001年的日本电子游戏抓住了类似的当代情绪。进入游戏,你的角色是一名被锁在废弃古堡中的少年,在那里,你发现了同样受困的公主。你试图帮助她逃跑,但黑魆魆的阴影不断将她拉远。Ico制造了一种极端的孤独感和联合感,同时也真心恐怖,因为它的背景设置并不是占据并限制了今天很多游戏的诡秘山谷。

夏尔·傅立叶的“法朗斯泰尔”社区计划,19世纪. 图片来源:Fototeca Gilardi/akg-images.

6. 马克思之前,夏尔·傅立叶(CHARLES FOURIER)的社会主义:对马克思的一种批评意见是他把经济学植入了激进政治的核心,由此推动了今天这种金钱成为一切衡量标准的局限性功利主义的形成。十九世纪早期的乌托邦社会主义者夏尔·傅立叶试图想象一种新社会,在这个社会里,经济学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在被他称作“法朗斯泰尔”(phalansteries)的庞大新社区中,个体可以根据他们的欲望定义自身。甚至还会有一种叫做“仙子”(Fairies)的群体,专门负责拯救那些恋爱中受伤的人。整个构想奇特而疯狂,但这种早期社会主义表明了今天激进主义的狭隘。傅立叶的反犹主义立场说明激进主义自身也很难逃脱周围权力的预设。

克利福德·D·西马克,《星际驿站》1979年重印版封面.

7. 克利福德·D·西马克(CLIFFORD D. SIMAK),《星际驿站》(WAY STATION)(双日出版社,1963):西马克的这部科幻小说讲述了一名美国南北战争的老兵一直活到1960年代,因为他被外星人选中管理他们星际旅行时在地球上设立的中继站。老兵住在威斯康星州边远林区的一座小屋里,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来自异星球的生物从那里经过。有一次我在维斯康星拍片的时候,去了《星际驿站》里描述的那条路。当时的感觉非常奇怪。

得州布赖恩蒙德的美国战略石油储备基地,2008. 图片来源:The Center for Land Use Interpretation.

8. 位于得州布赖恩蒙德的美国战略石油储备基地:要去到这里,你得穿过休斯顿以南得州海岸线上一片奇异的野生动植物区——大片大片的草原,无数的昆虫、鸟类,还有蛇。然后你抵达一个岬角,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大量混凝土墩一直延伸到远方。1970年代,工程师挖空了二十个巨大的盐穹,在里面装了上百万桶原油,足够美国在全世界都崩塌之后还能维持上几个星期。这项工程之巨大,足够与古代奇迹相媲美,但完全隐藏在毫不起眼的混凝土之下。这些1970年代诞生于对冷战和石油危机的恐惧的原油储既彰显着美国的实力,也揭示了美国的脆弱。

9. 马克·Z.丹尼勒夫斯基(MARK Z. DANIELEWSKI),《叶屋》(HOUSE OF LEAVES)(万神殿出版社,2000):我一般不喜欢弄一堆假注释、自我意识过剩的“后现代”小说。这些小说看上去就像某种已经接近生命尽头的东西。《叶屋》不同——它真的很吓人。遵循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1979)和杰夫·范德米尔(Jeff VanderMeer)的小说《湮灭》(Annihilation,2014)的传统,《叶屋》表明了我们并不具备看清眼前事物的知觉装置。我有一个疯狂的希望,那就是新闻学有一天可以重塑自身,达到跟经济学和金钱同等程度的认知转换,让我们重新看清过去二十年来围绕我们建立起来的这个权力结构,并且表明这些诡异的新系统其实早就跟还被人称为“资本主义”的东西毫无关系了。一旦新的新闻学能够为我们提供看清这一现实的工具,这门学科就将抓住人们的想象力,政治与权力将再度变得令人兴奋且具有变革力量。

哥贝克力石阵C区石柱,2008. 图片来源:Berthold Steinhilber/laif/Redux.

10. 哥贝克力石阵(GÖBEKLI TEPE:塑造我们今日思维模式并导致其狭隘的一大力量就是认为所有事物都必须有功能的这一观念。作为世界上的第一座神庙遗址,位于现在土耳其安纳托利亚地区东南部的哥贝克力石阵完全颠覆了这种思考模式。遗址中央是一组奇妙的石柱,柱上刻有各种动物形象。对历史的一种功能主义解释认为,宗教总是在人们定居到某地,变成农民,开始有时间发展文化之后才出现。然而,早在农业还没有诞生的时候,在八千到一万年前,游牧民已经创造出了哥贝克力石阵。这说明,我们也许可以通过我们脑中的幻想之物,而不是从外部作用于我们身上的无聊经济力量来改变世界——你可以按照你的想法来塑造社会,可以拒绝如今很多左派似乎已经彻底接受的悲观主义的必然性。当然,这一点又把我们带回到了“想象国度”……

亚当·柯蒂斯(Adam Curtis)是一名英国纪录片导演,也是BBC的记者。他的由六部影片组成的近作《教我如何不想你:现代世界情感史》(Can’t Get You Out of My Head: An Emotional History of the Modern World)今年二月在BBC iPlayer平台上映。

译/ 杜可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