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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来信:2016,凯撒死了吗?

“再来四年!”

2017年1月10日。奥巴马的总统告别演讲一开场就被一万多名观众的掌声与欢呼声数次淹没。对此,他微笑回应:“你们知道,我不能这么做。”

这是一场台上台下默契上演的心灵鸡汤,让自认开明进步的民主党支持者得以重温美国自华盛顿总统“因美德拒绝王冠”以来民主传统最后的自豪和信心:因特朗普当选而如临大敌的美国人能选择以笑谈来抒发对未来政权的不满,前提在于他们充分相信对(仁慈)专制的呼声不可能一语成谶——这固然是合众国公民难能可贵的特权。可以想象类似场景曾无数次上演,奥巴马标志性的平衡、共情、幽默、政治正确的演讲却早已无法挽回现实的失控和全球化自由主义的颓势。

2016年的英美政治进程似乎表明,当话术成为特定结构和阶层的内部演练场,大众话语的制造和消费者们似乎更加激进的抛弃了语言与所谓“真相”或“意义生产”间的传统契约,成为可以任意篡改、挪用、欺骗的材料——“后真相”、“假新闻”等词汇亦由此而来。特朗普式“推特治国”通过无休止的谎言、厥词和口头侵犯,反证政治范文的疲软无力,语言的无效和无赖被赋予令人恐慌的暴力与合法性。这当然是极富野心的政治策略,以看似反理性的手段撕开从未普世的文明幻象,直接面向意识形态与现实鸿沟间挣扎求生的人们,确认他们的存在及不被描述的经验的真实。此后的一切被看作西方政治文明的劫难,而这一逻辑在艺术实践中却惊人有效:让语言回归实在经验,把个体生命交付给语言行为,强行以极端同一性取代(或遮蔽)其中的多元博弈关系,凸显出某种拒绝价值判断的绝对暴力。

2016年10月,纽约法国文化协会主办的“越线”戏剧节(Crossing the Line Festival)上,意大利戏剧导演罗密欧·卡斯特鲁奇(Romeo Castellucci)携新作《裘力斯·凯撒:断片》(Julius Caesar: Spared Parts)进入华尔街纽约联邦纪念堂的新古典主义内堂,在美国第一座国会大厦、首任总统就职地、权利法案签署地上演凯撒之死。1997年,将莎士比亚原剧削减为三幕舞台场景:护民官马路鲁斯对敬奉凯撒的罗马市民的斥责;行刺凯撒;以及马克·安东尼在凯撒葬礼上的极富煽动性的著名演说,通过对政治史学的浓缩呈现,将言说行为凝练为三种截然不同的极简形态。在第一幕中,赤脚、身着白袍的男演员将带有探照摄像头的医用内窥镜通过鼻腔深入自己的咽喉,发声器官的即时视频投射在希腊复兴式圆形穹顶上,随着意大利语念白的展开而振动。观众在地上围坐成半圆形,抬头看到圆形影像中声带和喉头呈反光、湿润的粉红色,而气管如同长有嘴唇的黑洞,呼吸间张合翕动,人声的肉身性——或许也是唯一普遍性——因视觉孤立和异化重获其物质基础本来的中性。

《裘力斯·凯撒:断片》(Julius Caesar: Spared Parts)现场,2016.

第二幕则摒弃语言和发声行为本身,仅通过抽象的视听变量呈现话语的另一可能。凯撒老迈苍白的身躯裹在令人惊心的不祥红袍中,迟缓的反复使用几种典型的西方政治人物讲演姿态、动作和手势,以图感染观众——从古典主义雕塑绘画到当代大众传媒,这些身体语言在经过民主政治景观训练的观众看来再熟悉不过了——没有声音传出,只有空间化处理的持续重低音运动表现肢体语言的方向、意图和强度。无可避免的死亡和衰败引向凯撒之死的无言重演,同样以意象的凝滞和移动传达。三位青年演员通过一系列极缓慢的编舞动作,将老人从头到脚完全覆盖在棺木形状剪裁的红色衣料中,拉上拉链,将垂直而沉重的身体放倒在地并拖出场外,在多种静态雕塑造型的滑动中完成叙事。而第三幕中,话语的身体性与身体的具体性在马克·安东尼的葬礼演讲中空前合一。扮演安东尼的演员达尔马乔·马西尼青年时代因病接受过声带切除术,在颈部与锁骨交接处留下一个“空洞”,说话时因极为用力产生的气流与唾液混在一处,经麦克风放大成为嘶哑的摩擦声和喷射声。泡沫堆积在气管洞口,有时似乎呼吸困难,危急的喘息带动胸腔起伏,使老人半裸的右胸上手术凹痕愈发清晰可见。在卡斯特鲁奇天才的“残酷剧场”里(马西尼在卡斯特鲁奇1997年的第一版《裘里斯·凯撒》中同样饰演安东尼一角),被具体经验和创伤标记的肉身和语言的力量及说话行为的暴力形成前所未有的共谋关系,操纵话术与自我吞噬在表演时间中成为一体两面:

“我只是把你们已经知道的事情向你们提醒,给你们看看亲爱的凯撒的伤口,可怜的、可怜的无言之口,让它们代替我说话。”

说的是什么?这位三次推却帝位的终身独裁官的冤屈,他的光荣和伟大、德行与博爱。接下来的故事人尽皆知:安东尼煽动罗马人的怒火助三巨头清洗以布鲁图斯为首的元老院,共和陨落,凯撒继承人屋大维登基,罗马沿袭帝制直至灭亡。莎士比亚的《凯撒》常被称作“布鲁图斯的悲剧”,而卡斯特鲁奇《凯撒》的悲剧在于,它以老辣无情的手段调度观众身体及情感反应的同时,时刻保持他们辨认历史戏剧互文情境的清晰意识:观众每一具自我陌生化的身体,都是罗马的政治身体。在特朗普上台前夕停笔,我想以诗人奥德瑞·罗德《力量》(Audre Lorde, Power)中的句子结尾:“诗歌与雄辩的区别在于你 / 是否准备杀死 / 你自己 / 而不是你的孩子。”

康康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比较文学专业,现居纽约,是一名作者、翻译和戏剧构作。艺术及电影写作见于Brooklyn Rail、LEAP、Yishu: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Art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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