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弗朗西斯·埃利斯

弗朗西斯·埃利斯2016年在摩苏尔地区随军期间的笔记本折页,纸上铅笔,6 x 16”.

在Ruya基金会的邀请下,艺术家弗朗西斯·埃利斯(Francis Alys)从2016年10月到11月在摩苏尔前线与被称作“自由斗士”(Peshmerga)的库尔德部队中过了九天随军生活。摩苏尔市是伊拉克第二大城市,库尔德部队的目标是将其从ISIS手里解放出来。本文中,埃利斯分享了他随军期间记的笔记,内容涉及艺术家在战争中的角色,游牧生活和恐怖暴力的现实。他在摩苏尔市创作的绘画作品将作为伊拉克国家馆展览的一部分,于2017年5月13日至11月26日在威尼斯双年展上展出。

恐怕我很难对在“自由斗士”部队中的随军生活做一个连贯的描述,因为这段经历跟连贯性毫不沾边。10月28日,我抵达伊拉克,心里想着要记录摩苏尔收复战导致的流离。但由于一系列战略原因,我被扔到了摩苏尔东边长达十四英里的伊拉克库尔德武装部队前线的某个地方,身上只有一个小包,没有任何行动计划。一开始,战场的现实和附近恐怖暴力的味道让我陷入麻痹,任何正常的创作都不可能。但因为我不得不以某种方式跟我的库尔德守护天使取得联系,绘画变成了一种恰到好处的交流手段,此外它也给我一种参与其中的幻觉。图像开始填满我的笔记本,文字随之出现。

2016年10月29日,星期六

倒时差,寻找切入点,等待观察对象原谅我的存在。入夜早/前景音:手机播放的阿拉伯说唱音乐;背景音:美国带头的联军的轰炸声。

2016年10月30日,星期日

防御土垒。摩苏尔收复战是一个巨大的工程项目,一次纪念碑性质的大地艺术行动。部队每个排后面都停着一台推土机。收复的土地每推进一百米,就会有上百吨的干燥土壤被挖起来向前推进,这一切都是为了把前线拉到更靠近摩苏尔市郊。每天,大地的景观都被炮火重新塑造,伊斯兰国的隧道就在我们移动前线的背后、底下和前方;沙丘被无穷无尽的战壕线切割分解,而叙利亚和伊拉克边境处,伊斯兰国的推土机在山上打开了一道缺口,目的是抹杀赛克斯-皮科协定(Sykes–Picot Agreement)致命的设计。

沙漠不再是有异域风情的逃避之所。它变成纯粹赤裸的暴露。躲避狙击手的自我保护手段只有从一处阴影逃进另一处阴影。

摩苏尔地区被“自由斗士”收复的土地。摄影:弗朗西斯·埃利斯,2016年10月.

2016年11月1日,星期二

如今,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以被立刻公开放到网上,政府机关窃听的手机数量成千上万,在这样一个时代,怎么可能没有任何情报可以告诉我们到底还有多少伊斯兰国的士兵留在摩苏尔市。这就是恐怖(terror)的力量。

从刚从他们解放的一个村子回来的库尔德战士听来的:
“今天早上他们还在冲我们开枪;下午就张开双臂欢迎我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想起来2016年2月我在杜胡克(Dohuk)附近难民营里看到的雅兹迪小孩儿。面对恐怖暴力,我们能告诉小孩儿些什么?在孩子的想象中,恐怖是什么样的?我们怎么才能跟孩子讲清恐怖的道理?我们又该如何接纳不可接纳之物?人类的悲剧可以用虚构作品的方式来见证吗?

2016年11月2日,星期三

在枪炮声中突然开始的降雨让我们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伊斯兰国的士兵会怎么看待这场雨?奇怪的是,一场雨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们共享了那一刻。我把雨拍下来了吗?

2016年11月3日,星期四

已经是第二天尝试为这些小小的画布配上我目之所见的颜色,以便与我身处的这一刻取得重合——这是在战斗景观中战争的抽象。同时,我也看到一名库尔德战士冲到前面自拍,他身后是一颗正在爆炸的火箭弹。这场战争的微笑将完好保存于手机相册里,夹在爱人的笑靥和摩托车照片之间。摩苏尔发生的一切都留在摩苏尔。

摩苏尔收复战就像拍电影:百分之九十的等待,百分之十的行动。还有中场等待期间的茶和土耳其饼干。

被轰炸后的硝烟染黑的天空下,一面面白旗在摩苏尔市房顶上迎风招展。

在语言缺席的情况下,我怀念一个想法在谈话中慢慢成形的感觉。

Furat(伊拉克电影人朋友)谈到加入伊斯兰国的欧洲志愿者时说:“欧洲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战争。他们对战争的了解都是通过电子游戏建立起来的。他们来这儿是因为他们把战争当成一种虚构来体验。”

数据
50,000欧元=经典GBU-US型炸弹
200,000欧元=AASM导弹
600,000欧元=SCALP巡航导弹
500到750美元=伊拉克私人保镖每天的人均工资
435美元=“自由斗士”战士每月的人均工资

黄昏时分逆光中爆炸景象令人不安的美。

弗朗西斯·埃利斯,《无题,摩苏尔(自拍)》,2016,布面铅笔和照片,5 x 6”.

2016年11月4日,星期五

什么是要紧的?哪一个更荒唐?是亲切友好的大将军为了让随行媒体高兴而炮轰摩苏尔市郊?还是我在恐怖暴力面前表演我的“即兴喜剧”?当尼姆鲁德和帕尔米拉两座古城正在破坏中逐渐消失时,做艺术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伊斯兰国的逻辑是“为了存在而破坏,”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应该为了求生而创造?艺术是否仅仅是一种在战争灾难中求生的手段?我们活着是不是为了叙述?在阿拉伯古典文学中,诗歌固定住事物,将过去从当下拉开。在持续不断的冲突里,记忆是否可以让我们重塑/重启自身,以避免掉入以暴制暴的恶性循环?“重要的不是背过身去,而是怎么背过身去。”(Elias Khoury,贝鲁特,2015年11月)
我反对我的兄弟,我和我的兄弟反对我的堂兄弟。我和我的兄弟,堂兄弟反对陌生人。(阿拉伯谚语)

2016年11月5日,星期六

昨天我看到了什么?到底发生过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恐惧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幻想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我在这两股力量之间处于什么位置?

随军的总体症状:
智力和神经的兴奋,所有感官都高度警觉/不管怎样都想记住此刻的冲动/高度活跃的心理空间,最不相关的元素在这里都能建立联系/360度敏锐的感知能力/完全臣服于眼前事件的状态,我像一块海绵一样把所有东西都吸收进来/哪怕外面炮火声不断,也能睡得跟块木头一样

2016年11月6日,星期日

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非常独特,同时也催生出一种对艺术家角色的不同期待。当社会结构崩塌,政治家和媒体都失去信用,恐怖侵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时,社会开始到文化里来寻求答案。人们期待画家不带任何过滤地观察现实;希望作家创作的故事能够帮我们理解正在发生的疯狂;要求音乐家超越他所处的当下;呼吁诗人把紧张的社会关系转译成词句。就连好莱坞演员都应该献身于某项事业!然而,艺术家有没有能力从一个道德的、知性的和情感的视角来承担上述角色?艺术家有他们自己的工作日程和他们自己的主观想法。从什么时候开始,见证变成了非难?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非难变成了谴责?艺术家的角色是否是在不直接点明的情况下揭示隐藏的现实,就像阿拉克姆(Akram)以前告诉我的那样?或者我们的工作只是为一个既定状况打开一种不同的视角——不是改变这个世界,而是向这个世界提出挑战?艺术可以在一片绝望当中打开希望的空间。但矛盾的是,在一个我们已经无法理解的荒诞处境里,艺术创作往往需要更加荒诞才能将意义的坐标引入其中。

-为什么是中东?

因为它是文明的摇篮,是所有人类冲突的核心。

-为什么是这场战争?

因为它尽管是一场本地部落之间的宗教冲突,冲击范围却覆盖了大半个地球。它是被现代科技渗透,借现代科技传播的中世纪的野蛮。

一场存在主义战争。

-艺术在这里面是什么呢?

在阿富汗,一个朋友告诉我:“做也错;不做也错。”换言之:做事是应该的,但我是否有权利去做?这一不可能的等式正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弗朗西斯·埃利斯,《无题,摩苏尔(从阴影到阴影)》,2016,亚麻布上油彩,7 x 5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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