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张宏图

张宏图与谢德庆,1984年。照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张宏图1982年移居美国,因其以毛泽东形象为主题的一系列多种媒介的作品而被人熟知,并在世界范围内展出。他作为美籍华人艺术家的身份,以及在美国三十多年的工作生活经历,一直是美国艺术界和学术界讨论的范例。他近期在纽约皇后美术馆的回顾展一共展出九十多件作品,时间跨度从50年代末和60年代的央美附中时期起,一直到六十多年后的最新创作。在这篇访谈中,张宏图介绍了此次展览的细节,以及他所经历的纽约的过去和现在。展览将持续至2016年2月28日。

这次在纽约皇后美术馆的展览是我在美国的第一个回顾展,有新作,也有一些之前没展过的老作品。比如其中一间展厅中央的“大方块”装置,中文名叫《倒背如流》。形式上包括许多镂空的毛泽东形象,以及我倒着朗读《毛选》的音频。这件作品是我1995年为布朗克斯美术馆(Bronx Museum of Arts)的个展“Material Mao”创作的。但是考虑到那次展览的空间以及这件作品的体量,策展人最后没有用。这次的策展人李美华(Luchia Meihua Lee)决定把这件已经在仓库里存放了整整二十年的作品拿出来首展。我做这件作品时有些受约瑟夫·科苏斯(Joseph Kosuth)和约翰·凯奇(John Cage)对文字拆解和重组的启发。我去看过凯奇在MoMA庭院做的行为,那可能是他生前的最后一次公开吟诵。我知道他曾经将一篇《纽约时报》文章的文字打散、随机编排,然后打印出来,再对着朗读。文字没变,但他读出来的是完全失去原有意义的声音。我想到中国人常用“倒背如流”形容一个人对某样东西非常熟悉或学得特别好,我觉得挺有意思,这样一来,我不仅让文字本身失去意义,还加入了另一层含义。

这次展览空间有它的特点,是一个连着一个展厅是长条形。所以我最初跟策展人讨论是想按时间顺序布展,但后来不断有人跟我说不一定非要考虑时间因素。因为美国观众对“毛系列”最了解也最熟悉,不如一进来就用这个系列,观众也容易进入。中间展厅是最近创作的“山水系列”。我特意把墙壁涂成深色,希望有一种刻意模仿大都会中国古画展厅的感觉。其中相对的两面墙上,一面是梵高效果的中国山水,一面是水墨风格的梵高油画自画像,形成某种对话。

比起其他国家和地区的观众和媒体,我感觉美国人对我是如何从中国来到美国这段经历最关心,而且对我八十年代的创作最感兴趣。“麦片盒子”(《桂格麦片毛》,Quaker Oats Mao, 1987-1995)是我最早运用毛形象的作品。起初只是画着玩,并没有把它当做我的艺术。其实就是在麦片盒的人像上画了几笔,要么加个帽子,要么改一下发型或服装,就成了毛的肖像。因为本来就像,不光是形象像,画法也像。这是文革时期典型的宣传画画法——“红光亮”,人物有红脸蛋、面带微笑,有高光和反光。大概是毛的形象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所以一下子就产生了联想。可能美国人吃一辈子麦片也不会想到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美国人对波普艺术熟悉,有这个语境,所以能一下子接受这件作品。后来我觉得如果人家都把它当艺术,它就可以是艺术。

纽约八十年代是个特别有意思的时期。各种非营利机构、组织、艺术团体、少数族裔或者说非“主流”的艺术活动非常活跃,比如“另类美术馆”(Alternative Museum)、艺术团体“哥斯拉”(Godzilla)等。很多关于身份认同、女性问题、艾滋病等话题的讨论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有一批人专门关注亚裔群体并致力于在美国推广他们的艺术,罗伯特·李(Robert Lee,也叫Bob Lee)就是其中很活跃的一位。我来美国第一个个展就是他帮我申请的纽约市文化局的基金,展出的是我在敦煌临摹的作品。他人很热心,做事特别有干劲儿。他和他的同行一直认为,美国作为一个白人占统治地位的社会还存在着对亚裔艺术家的不重视,或者说成见(stereotype)。而我跟他不一样。我不会去比较亚裔艺术家和白人艺术家在美国的位置,我更多地是比较我自己在美国和在中国的状态。其实很多中国艺术家在这边很受关注,所以不能一概而论。但我非常支持Bob那样的人,他们是斗士。

我不觉得“身份认同”是个很空的话题,相反它可以很具体:你的经历、你读过的书、你受的教育、你的家庭,甚至你吃的东西。刚到美国时,经常有人问我对自己定义是“中国人”、“美国人”、“亚裔美国人”还是“华裔美国人”?现在都不这么问了,现在都改用“中国出生,现居纽约”或“现居皇后区”来表示身份。我经常半开玩笑地说,“身份”就是你所带的文化传统,它就像小狗尾巴一样,去哪都跟着你。

我对纽约现在正在发生的艺术关注得不太频繁,但也会隔段时间去看看展览。一些年轻的多媒体艺术家做的东西很有意思,我想如果早二十年的话,我也一定会尝试。说到现在的观念艺术,我觉得处境好像比较尴尬,基本上是在重复六、七十年代,甚至百年之前的东西。比如杜尚把小便池倒置,其实他要说的观念已经完成,就是希望打破我们看待问题的习惯方式,所以他没有再把桌子倒置或房子倒置。因为作品的观念一旦完成,再重复就没有太大意义。我后来基本不做“毛系列”了,也是因为想说的东西已经说完。现在的计划还是想多探讨一些绘画本身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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