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刘雨佳

刘雨佳,《第三人》,2014,单屏影像,黑白有声,9分42秒.

刘雨佳2004年毕业四川美术学院设计艺术系(BA),2009年获伦敦艺术大学传媒学院硕士学位(MA),现工作生活于北京。本文中,艺术家详述了此次北京唐人当代艺术中心个展“眩晕”及其背后理念,并从影像效应,影像时间与真实时间的关系,以及物与空间在电影中的辅助角色如何通过剪辑与重组转而完成新的影像叙事几个不同侧面,探讨了她一直以来的关注重心。展览将持续到4月30日。

创作中我会比较警惕去使用某种预设的意义,会有意识的将很大一部分空间交给拍摄现场的偶然性。这种方式在带来一部分惊喜的同时,也给后期制作造成很大困扰。《The Ray》(2013)是我在影棚里拍摄的第一件影像作品,它源自我对罗伯特·戈里耶的小说以及70年代同名电影《欲念浮动》的一次改编和提炼。在错综复杂的碎片化线索中,两位女主角理不清的关系和命运令我十分着迷,于是我邀请了两位女演员根据我写的分镜头剧本进行表演。在后期剪辑中,我废掉了大量素材,很多预设的重要场景都因为表演过度或演员表情的不准确而被删除。后来我在阅读中发现了前苏联电影导演库里肖夫的“莫斯祖金”试验:将演员莫斯祖金“中性”的面部表情照片和表现各种不同情景的照片并置,使面孔因语境的不同而表现出不同的含义,“中性表情”由此可以给影像的叙事维度带来很大的自由和想象空间。在接下来的拍摄中,我放弃了人物,因为无论人物的表演技巧多么克制、高深莫测,都不够中性,其表情、穿着、姿态、人与人的关系始终携带着社会、身份、性别等属性,而这一切又很容易被我们现有的观看模式与认知系统进行解码和过度阅读。在《终结的进程》(2013)里我设计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陀螺;在《第三人》(2014)里我选择了蜥蜴和一个可遥控的玩具飞机。物体与动物,它们是一种去除社会属性的东西,在空间中是最没有表情的纯粹存在。这或许可以在我们现有的观看与解读系统里设置一道障碍,因为我们无法直接对物的世界进行解码,它始终距离遥远,并携带着“陌生感”。

除了选择具有“中性表情”的拍摄对象,偶然性和不可控制贯穿着整个拍摄。《终结的进程》里旋转的物体,从运动开始到结束,物在空间中发生的关系都是不可预知的。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只能去用镜头记录,而无法控制它。《第三人》里的动物同样不能导演,我所做的只能是将它放进我所设计和搭建的景观中,用不同的景别和镜头去跟随它,捕获它,这也是一种客观记录的方式。而如何在客观记录的基础上产生虚构,是值得深入的问题。这种不预设意义,不过多控制其实是受到德勒兹电影理论的影响——“影像的效应或许是把影像从人类日常生活的视角中解放出来,如果我们不将某种预设的意义附加于影像之上(不认为影像是在再现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有意义事件),我们就能获得影像自身的意义”。

每次拍摄完我会得到一堆碎片化的客观记录画面,因此剪辑对我来说并不是后期制作,而是引入虚构的开始。我会在这一堆碎片里去链接不同的视角和画面,寻找一种节奏和结构,让它们有别于我们日常观察到的事物或情节推进。我追求一种叙事性,但这种叙事性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只能说它不应该是由拍摄内容或者方法论来决定,而应该是由画面的切换、节奏、时间、声音来支撑,是影像这种媒介本身所具有的叙事性,一种吸引人持续观看和想象的魅力。

时间一直是让我很着迷也很困惑的元素,尤其是如何对待影像中的时间(reel time)与真实的时间(real time)。《终结的进程》的画面来源于夏尔丹的一张画,画面局部一颗运动的陀螺凝固的瞬间让我很有冲动将这一段时间还原出来,于是我在影棚里搭建了一张类似舞台的桌子,将画中的物体复制成两个,并将它的外形设计成芭蕾舞演员的样子,用单一固定的特写镜头连续拍摄完成。这也源于我对舞台剧的理解:舞台剧的演出依照真实的时间,从幕布拉起的那一刻开始直到它再次落下,动作是连续的,从未被打断的。但电影可以通过蒙太奇将不同的影像片段连接在一起,两种不同的时间与运动实际是被并置了。这两种虚构世界运作时间的方式完全不同:一个是真实时间,一个是经过拼接后的影像时间。我希望在影像中保留基本的戏剧设置,比如让物体的动作连续,不被打断,不使用剪辑,但同时在延长物体运动进程的情况下仍然持续完整的呈现物体在舞台上的运动与叙事。时间被重新设置后可以获得在真实时间里观察不到的细节。这是我对两种时间运作方式的试验,即:通过其自身内部的循环使影像产生戏剧/舞台剧的效果。

在电影里,物与空间从来就不曾成为主角。在早期的日本电影中,相关静态镜头的插入一部分跟电影叙事无关,而跟美学相关,像标点符号一样调节着影像的节奏。在好莱坞四五十年代的“黑色电影”中,叙事经常转向“迷人的物品”。它们与叙事紧密相关,是主角拼命追求并影响整个剧情发展的关键,角色之间透过物体(包括食物、金钱、物品)的交换而产生联系。这里的“物”与“空间”始终是人物角色的附属,并有不同的叙事与意识形态背景。在《3-10-6》这件幻灯片装置中,我将图像单独抽取出来重新曝光于135胶片上,制作成幻灯片,交给不同的人对图像进行重新编排和播放。由于个体的视觉经验与叙事差异,最后图像序列的呈现会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和叙事感。这些图像脱离原有的电影故事与意识形态背景,变成一张张静物照片,提示了物在构筑我们的日常经验与叙事的过程中所扮演的最根本又最隐秘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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