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寻路辋川,来者复为谁

从左至右:策展人鲍栋,新世纪当代艺术基金会的常旭阳,梁硕的学生段可忻,朋友吴尚聪,以及艺术家梁硕.

作为一个现当代乡土文学爱好者,参加新世纪当代艺术基金会和南山社联合发起的“辋川复”在地考察之旅,我多少夹杂着些私心。这次山地行由梁硕实地导览,是他在南山社的个展“辋川复”的一个特别环节。参与者包括新世纪当代艺术基金会研究中心总监常旭阳,南山社联合创办人、艺术总监戴卓群,南山社的袁可,北京公社总监吕静静,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董梅,评论家鲍栋,5Art Space创始人吴洁,艺术家沈瑞筠、仝天庆、饶一帆、卞青以及梁硕的几位学生等。按照常旭阳的说法,梁硕“在展厅的作品只是他工作的一半,还有另一半的工作在野外。”是以有了此次实体探访活动。

九月二十七日晚九点半左右,一行人从西安出发,前往辋川。这里突出的文化属性与唐代诗人王维有着密切关系。晚年惟好静的王维在此半官半隐生活了约二十年,有描述“二十景”的《辋川集》传世。来的路上做了点功课,看到学者萧驰在《诗与它的山河》一书中写道:“《辋川集》呈现出中国诗中从未有过的一连串‘小空间’的体验。”事实上,时间在推动着空间的变化。在当下中国,这种变化往往来得更强烈。高速公路上,绿底白字的路牌在夜幕中很显眼。我饶有趣味地辨识着蓝田、蓝关、山阳、白鹿原这些带有古意的地名,直到车穿过辋川1号隧道、2号隧道时,方觉时代变化,亘古的繁星已被人工照明覆盖。驶入辋川镇,我们在当地的一间普通民宿落脚,为第二天行山做准备。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董梅.

翌日上午十点左右,一队人正式出发。鹿柴算是第一站。进山前,梁硕提醒,此行未必要一一对照诗中的每处景观。也许,我从王维诗画中建立起来的对辋川的设想,会在旅途完成后被打碎成渣,要在交流、写作和反刍的过程中修补和重建。那最后成型的,会不会是一篇“野萌渣记”(套用梁硕的词)?果然,下车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插着红旗的蓝田铀矿工棚,柳青《创业史》的气息扑面而来。不过这倒为因身体原因无法爬山的吕静静提供了休憩之地。向前移步,看到峭壁上刻着哑呼吴家村二零一二年的大字。“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徐徐行至山谷,梁硕择一处僻静之地,朗诵了《鹿柴》,讲了哑呼村与王维的关系和由来。他认为这首诗“可以放在任何地方,只是后人将地点固定化了。”梁的古典文学老师董梅也给出自己的解读:“大家不要被名词局限住。实际上王维投射的是他的心灵图景,是返照自身的。”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正回味这两句时,几位穿着迷彩服的人扛着绕成圈的粗绳从山上下来。我们停留片刻,决定去尚有住户的大哑呼村走走,也就是王维雇佣的养鹿人的后代形成的村庄。村子隐于欹湖西侧岭上,通向那里的路径绝非坦途。梁硕前方带路,大家戏言戴卓群负责“断后”。迈着越来越不成型的步子,脚下的路愈来愈窄。靠着双手对植物的拽握爬到山腰。左侧是山壁,右侧身下是荆棘丛生的沟壑。真是梁硕画中所言:“漫没哑呼径。”前边的人以较快速度跟过去,剩下的人停滞下来。学过雕塑的张东辉在坡上用树枝挖小坑,以便后来者更能稳固前行。悬停在此,几人笑言应将这条路取名为东辉路。研究《诗经》的董梅从容贴着山壁,端详草丛,拍摄植物。我无法练就作家艾芜那“墨水瓶挂在脖子上”的写字技能,只能在脚下尚稳的空档掏出手机给前边的人拍点照片。

大哑呼村茶歇.

爬过这段艰险的崖边路,双足终于能踏地。耳畔传来若隐若现的古琴声。山中难道真有“弹琴复长啸”的现代雅士?这番疑惑直到下山时才解开。沿着小坡下的路左拐,大哑呼村就在坡上。村口的墙上写着“注意泥石流”的字样。散落的几处泥屋都锁上了门,有窗台上放了一排落灰的鞋,球鞋的款式让荒村和现代生活沾了边。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一位端着面盆、手上沾着面粉的老妇从屋内蹒跚而出,热情邀我和梁硕的学生段可忻喝水。黯淡的小屋里陈设简陋,柜子上放着暖壶,斜对着一口大水缸,旁边是木板搭建的放面盆的平台,炕上躺着一位盖着厚被的老人。小院墙边,篮子里的辣椒小葱摆放得整整齐齐,红绿相间,晒足阳光。无论多寒微的偏僻角落,在日月升降中,民间百姓仍保持着对好日子的企盼、塑造和珍视。

前方的一队人在养蜂人家的院门口坐下。这是现有的三户人家里人气最旺的一家,院落里散布着蜂箱。沈瑞筠买了一罐蜂蜜,男女主人拿出印着金黄喜字的红纸杯分发,众人在飞舞的蜜蜂中围桌喝水。梁硕忽然白岩松附体,问起民生问题,什么是精准扶贫。村民有问有答,扶贫就是不花冤枉钱。又说到收入来源,主要靠卖白皮松,养蜂只是近期事业。村中主要大姓为李,现居在此的只有三家,人数加起来不如我们队伍的一半人多。老人的儿子已搬离山村,在蓝田县城做生意。我环顾四处,看到刚才过来围观的一位农妇已回到田里继续劳作。其身后的农房虽矮小,却把粗简的日子都装进去了。靠在门口,主人指着对面远山上的一座塔,说那是竹篑寺的塔,动乱时期被炸了,现在的塔是后修的。听到塔的遭遇,难免唏嘘。临行前,几个人走进前屋内转了转,空旷的地上放置着一辆大摩托车。这次给梁硕书法指导的仝天庆俯身拍摄灶台上的灶神画,他近几年一直关注与乡土神灵供奉相关的物品,希望能从此行所见中获得启发。

从左至右:5Art Space的吴洁,艺术家饶一帆和策展人戴卓群.

离开坡上的村落,下山的路变成了宽整平坦的水泥路。路旁皆是色彩斑斓的花朵,土屋也变成了钢筋水泥铸成的两层小楼。我问起千年来这里的地貌变化,梁硕说:“水量减少了。”对于文人而言,没有了水意味着现成的诗意被抽走了一半。“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之意境如今难再有。我又询问方才在山腰处,悠扬的古琴声来自何方,他说是鲍栋为了鼓舞人心用手机放的音乐。看来大自然的诗意是远去了,机器生产的诗意却也能暂时补充进来存留片刻。快到山脚时,梁硕轻快地扎进一户人家里。戴卓群介绍道,“他在辋川半个来月的驻留,已跟一些本地人很熟了。”在山脚的小丘陵上,梁硕遥指蓝葛公路和福银高速,说起这横插山谷的公路带来的影响。这些路不仅改变了山形地貌和居民住所,助推辋川经济发展,也在视觉上对人产生强烈冲击力。

午餐后休息片刻,我们来到官上村后坡。这里的临湖亭是新建的,上面镌刻着王维的诗句“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梁硕蹲在地上画了个大致地图,说明所处位置。此时我已放下与古诗所述之地精确印照的执念。大家沿着小径前行,所见皆为普通林中景。树丛中一大石上刻着书写不那么规范的“土龍”二字,仝天庆穿过杂枝将字拍了下来。

艺术家、策展人沈瑞筠.

鹿苑寺遗址在生产航天材料的向阳公司旧厂房处,旁边就是那棵据说是王维手植的银杏树,树下摆放着鲜花和供果,有本地人在围栏附近晒太阳。绕过去上行,途经几乎无人打理的王维墓碑,抵达“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的文杏馆。坡上散落着很多半生不熟的枣。身后斜望,看到的则是靠碎玻璃窗和斑驳红砖支撑的厂房。大后方,三线建设这些词语跳进了脑海。走出村庄时,我看到一处画着花木的白墙壁上写着王维《宫槐陌》的诗,刚想拍照却发现这是公厕的外墙。但在瓷砖上都印着中国成语和花鸟的新村居中,这样的装饰并不突兀。

刚欲踏上归程,梁硕停下来又跑向一户人家。六月份他在辛夷坞的农户家里购得一株银杏,寄存在李海燕先生家,这次要将小树带走。对辋川历史和王维诗画颇有研究的李先生,也在这一项目中给了不少知识上的帮助。小树的来处辛夷坞,位于被看做桃源的荒野深处,此行虽未抵达,但听闻那里的人家很盼望着能早日开发让生活有点起色。车缓缓驶出辋川。印有“白皮松绿之宝”“宝花瓷西风酒”字样的广告牌不时出现在路边,甚至连京东金融这样的招牌都有。

南山社联合创始人魏兴业和戴卓群.

回到市区的南山社,辋川复展览和讲座正式开始。梁硕以文人画的形式呈现了“今日辋川十四景”。在导览的过程中他坦承,这次创作呈现,文本比画花费的时间更长。白天参与过实地探访的人,此时不禁将画与山中所见进行对照。“福银穿愁肠”,“满地贱杏沟”这样的标题,让梁硕的渣言渣语又派上用场。二楼的讲座中,董梅为观众讲述了她对王维诗歌以及梁硕这次创作的理解。她很高兴梁硕能将观察落实到实践中:“王维作为时代的文化人物,给出了一个理想。这一文化生命在今天的村民们具有活力的生活中得以延续。”我想,这也恰好应对了艺术家所说的“循环的生态运转”吧。

“对今日的恐惧引来对往昔的神秘化。过去并非供人憩息的住所,而是为了采取行动而从中提取结论的源泉。”王维的诗画在流传,既以平常的形式走入寻常百姓生活里,也为后世的文人和艺术家提供了创作源泉。摆脱掉体力劳顿后,当我开始下笔时却发现自己陷入了困顿中。就如置身于箱子岩的沈从文先生所述的那种无力感:要一个长年身处都市读读古诗词就神往意移的人,来描绘乡村的生态,更近乎徒然的努力。在城市书斋里形成的凝固思维正在被激活,于想象和现实、古典诗画与当代艺术、纸上作品和真实景观之间不停切换,然而这一过程又如山间跋涉,卡在坡壁间远眺华子岗而动弹不得。一期一会当珍惜,辋川可再复。

从左至右:艺术家郭海强、石珩伯和鲁大卫.

梁硕在爬山路上.

[[img:9]]

[[img:10]]

[[img:11]]

更多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