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20年2月

开幕:陈天灼

陈天灼,《ADAHA》,2014. 表演现场,BANK,上海,2014年7月19日. 摄影:Zhuang Yan.

陈天灼的作品以及其中的角色都散发着一种新的泛灵主义色彩:他的那些暗黑神秘的人物带有一种古老的气息,来到我们的世界却如同新生符号。他的表演——不论表演地点在剧场、美术馆,还是夜店——是一种新道家式的幻象,欣然允许无政府状态来接管、推翻、覆写极度单调乏味的当下。陈天灼邀请观众在这些空间中游走:凝视、发呆,以及像在去年的作品《入迷》(Trance)中一样,跟着迷离的节奏跳舞、冥想,与穿着白色兜布的身体擦肩而过。这一沉浸式的设定充满了陈天灼自己对超越的渴望,对脱离此身的炽烈需求,同时还有恐惧,恐惧或许这就是我们所真正拥有的一切。

陈天灼,《一种奇怪的脑损伤》,2017. 表演现场,Steirischer Herbst,Dom im Berg,格拉茨,奥地利,2017年10月12日. 摄影:Peiyu Shen.

陈天灼1985年出生于北京,2007年前往伦敦攻读艺术本科和硕士学位。在英国期间,他接触到当地的clubbing和电子音乐现场;2011年回国,2014年在上海BANK画廊进行了首场表演《ADAHA》。如果说他的作品对中国和海外观众来说都显得怪异的话(目前他的大部分表演都在欧洲,欧洲对剧场的赞助更慷慨,能够支持陈天灼实现他的极繁主义想象),那是因为这些作品极为流畅地将东西方元素融为一体,共同构建出一种扭曲的、陌生化的梦境,而这一梦境是全球化的新自由主义领主们永远无法进入与理解的。

陈天灼,《入迷》,2019. 表演现场,木木美术馆,北京,2019年10月31日. 摄影:Peiyu Shen.

当你首次进入陈天灼的表演现场时,或许会感觉闯入了一件专门为我们这个世纪没有灵魂的技术圈量身定做的整体艺术作品(Gesamtkunstwerk)。以他目前最有名的作品《一种奇怪的脑损伤》(An Atypical Brain Damage, 2017)为例,这件歌剧式作品的两位主演分别是体态丰满的表演者/时装设计师玉中国——在此以老妇人的变装形象出现——以及瘦削的新舞踏舞者北鸥。和陈天灼的所有作品一样,《脑损伤》拒绝线性叙事。 在艺术家网站上的导演剪辑版中——这段19分钟的影像浓缩了原本90分钟的表演,可以说是从原表演中诞生的一件新作品(陈天灼每次表演都会对作品进行大幅度修改)——一道窄窄的白光打在一辆汽车上,车前盖上的龙纹身图案仿佛在戏仿西方人想象中的日本极道老大的宝马车,而后半部分被装饰成警车模样,车顶还装有警笛:东方与西方、法律与非法相互补充、相互扭曲。背景里,一个苹果logo在闪烁。北鸥穿戴着一条恐龙的脊骨,他裸露的身体被涂成白色,手臂上涂有红色的横条纹,脸颊上粘了一对眼睛,上下两排牙齿都戴着金牙套。他蹲伏在一片如丛林般的植物和化石中,拱起蜥蜴般的脊柱,然后缓缓地跟随着环境音做动作。 频闪灯下,一位头发梳得溜光的小伙子(巴黎艺术团体House of Drama的成员Igor Dewe,该团体其他几位成员也参与了表演)只穿一条蛇皮围裙,戴着一副橡胶手套,正在一张验尸桌上清洗陈天灼在越南遇到的两个中年兄弟(Le Ngoc Thanh和Le Duc Hai)的身体。一位女性表演者,Amélie Poulain,自言自语地讲述着正在困扰她的一种无名疾病。北鸥变身为一条狗,在观众的脚边跑着吠叫。裸着上身的女舞者Ylva Falk(她和陈天灼一起为这件作品编舞)踏着正步走过舞台;与此同时,Le氏兄弟——他们现在拿着机关枪,穿着鲜艳的贾斯汀·比伯运动装——以匍匐的姿势贴着地面爬行,并用越南语喃喃道:“我们生活在一个共产主义国家。你想写,你想说,但你不能。只有通过艺术,我们才能揭露阴影的阴影。” 坐到汽车车顶的玉中国唱起了恩雅(Enya)的《唯有时光》(Only Time),但把这首圣歌变成令人难以忍受的尖叫。暴力升级。玉中国用一根棒球棍猛击车窗,然后——在频闪灯的照射下,伴随着合成器的搏动节奏,戴上一顶棕色假发,穿上白色睡袍,宛如日本恐怖片主角——拿着一把沾满血的砍刀穿过人群。我们是在rave现场,还是被困在某个人对集体癫狂的投射之中?没关系:在这里,困惑比真相更甜蜜。

陈天灼,《入迷》,2019. 表演现场,木木美术馆,北京,2019年10月31日. 摄影:Peiyu Shen.

当然,这些不过是一场难以总结的极致盛会的若干瞬间。如果《一种奇怪的脑损伤》是一场阿尔托式跨文化精神错乱的通感表达,配上噪音、dubstep、trance、house、techno和electro-pop,再加上先锋电子舞曲(EDM)最新的混合形式(其据点是上海的All Club,这儿不仅是陈天灼周末常去的地方,也是这座城市艺术与clubbing文化里更年轻、更激进分子的聚集点),有些人可能会倾向于不屑地将他的作品视作纯粹的奇观或时尚,而不愿让自己屈服于作品那撩人的怪异。不论表演在哪里进行——陈天灼也经营着一个“派对厂牌”,Asian Dope Boys,旗下汇集了若干实验DJ和音乐人——其布景设置都一再变成对统治结构的纵欲式反抗场所,而这些结构都被视为同等且与生俱来地专制。

陈天灼,《入迷》,2019. 表演现场,木木美术馆,北京,2019年10月31日. 摄影:Peiyu Shen.

尽管陈天灼一直强调体验,但他也绝对没有因此忽略观念。就像瑞安·特雷卡丁(Ryan Trecartin)和利兹·菲奇(Lizzie Fitch)的影像作品呈现了控制之下的混乱一样,陈天灼肆无忌惮的表演背后也有精心编写的脚本。他最新也是最具野心的一件作品《入迷》(2019)长达12小时,于去年秋天在北京木木美术馆演出了三场。《入迷》分为六个章节,以一种类似仪式的形式展开,充分利用了美术馆的不同展厅空间。第一部分的灵感来自于14世纪日本佛教绘画,画中根据大乘经描绘了死亡的九个阶段。(陈天灼是一位藏传佛教徒,长久以来一直被宗教文学中被描述为神秘生灵的神所吸引。) 第二章节借鉴了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67年的小说《死亡之匣》(Death Kit),书中模糊了日常与梦境之间的界限;与此相称地,陈天灼的舞者和表演者在美术馆中移动时都进入了催眠状态。第三章中,舞者们互相表演独舞,与此同时,Khng Khan将德洛·达娃·多玛(Delog Dawa Drolma)的藏文文本改编成了一首嘻哈歌曲。第四章探讨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 Artaud)1937年爱尔兰命运之旅的疯狂而神秘的启示,以及他在信中说过的世界末日遭遇。第五章补充了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自己的末日启示。最后,这件作品的音乐、节奏和能量都凝聚为一场狂野的派对,观众和表演者们在闪烁的灯光和从天花板飘落的花瓣及羽毛中共舞。

陈天灼,《入迷》,2019. 表演现场,木木美术馆,北京,2019年10月31日. 摄影:Peiyu Shen.

陈天灼将怪人不断提升成神圣领袖的行为是一种精神行动主义。将诸如《一种奇怪的脑损伤》和《入迷》——以及常常作为独立元素展示的绘画、雕塑和影像作品——联合在一起的不仅是陈天灼过剩美学的独特性,还有他对内在性(immanence)和超越性(transcendence)之外的第三维度的寻求:在这个维度中,死与生不再互斥,居住于此的都是华丽而不合常理、神秘而似人的存在,被无休止的欣喜循环所支配。这是一个拒绝被命名的维度。

Travis Jeppesen是一位写作者,现任上海交通大学文化创意产业学院助理教授。

译/ 冯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