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李竞雄

李竞雄,“按需修仙”展览现场,2019.

李竞雄在HdM画廊北京空间的个展“按需修仙”(Making Transcendents On Demand) 呈现的两组绘画雕塑和一组视频装置作品,分别以修仙文学、基因编辑婴儿事件、黑客换脸技术以及山寨文化为背景探讨资本的形式。艺术家批判性地挪用当下流行的IP、热点新闻、品牌与明星形象,将其创作触及的娱乐性与争议性转换为与大众交流的通道。展览持续到9月28日。

“按需修仙”展出的三组作品所探讨的都是一些具有时效性、近两年对我刺激比较大的话题。我的思考和实践最多只能关照自身所属的阶级,或者那些跟自己的关注点相近的人群,所谓相近,划分标准并不一定是国籍、教育程度或者财富拥有度,可能只是某种气质。我们似乎在形成超级集体主义(hyper-collectivism):个人并不有意识地服从于集体,而且集体本身也并不会有意识地朝促进个人利益的方向发展;但是人们都试着与一个更庞大体系进行连接进而为各自的生活赋予意义。创作方向的不停转变也许是因为我始终在私人表达与公众领域之间摇摆,但我不认为这是懦弱的,而是真实的。

“按需”(on demand)的说法常见于出版行业的按需印刷、网络环境中的视频点播(VOD)与云游戏(gaming on demand),我使用这个词的原因更多在于它所指涉的可取代性、流动性,并不指向按需的内容,而是指向其背后的系统。换言之,新闻稿里写到的“仙气”与资本、符号不过是用比喻谈了一个已经很老的话题。艺术家制造的概念可以视为将其创作合法化的手段,而创作本身更接近某种非法的冲动。

我个人对大众文化很感兴趣,而且持肯定态度。以网络文学为例,整个修仙文化产业—从小说、游戏到影视剧—在中国的影响力远远超越了精英群体特别是知识分子的想象。至于对这些商业IP的挪用,我觉得又恰好体现了艺术系统的美妙之处或是存在前提:这是一个具有反思性的文化系统。今天许多艺术家的工作状态让他们看上去像是亚文化捕猎者—捕捉某种亚文化现象,进而通过这种亚文化及其群体提升自己。然而,我认为缺乏反思性的工作无法充分支持艺术的存在。

从某种程度而言,此次展览中承载修仙符号的系列作品(《斗破苍穹》、《凡人修仙传/不灭轮回》、《仙》等,均创作于2019年)在手法上,受到徐冰对文字陌生化处理的启发。塑造宗教化的美学结构是我的工作目标。制造这批作品时,我希望它们在百米之外也能够被辨识,就像OFF-WHITE的标志一样。与此同时,我所选取的物质材料本身就是一种知识,它包含的讯息量很大,是政治、经济和科技条件之间相互博弈的产物。这并不是说我用的材料很特殊,而是材料的选择本身具有必然性。这种必然性通过创作的客观条件表现出来。

《极度虚假》的视频部分将名人访谈节目中的刘德华与我自己的形象进行了计算合成。这种黑客换脸工具deepfacelab是我从一个黄色网站的论坛上找到的,GitHub已经禁止这类开源程序的下载和维护。作品制作大概花了6个月,展览开幕后的一周,一款名叫ZAO的快速换脸软件爆红。我认为换脸技术是一种关于明星的反噬系统,一种人人都能实现的抵抗形态:明星对普通观众施加的影响力从表面上看是单向的,但普通人现在能够通过技术操纵明星的图像,直接反抗或者消解单向的影响力。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觉得明星的形象过于天真无邪。比如刘德华,除了隐婚事件,堪称香港甚至华人精神的完美化身。我想让明星在视频中表演一些不那么天真的、比较晦涩的、需要想一想的事情。

《极度虚假》的另一部分由山寨YEEZY鞋构成。当初我想创办自己的球鞋品牌,与做作品无关,于是从莆田出身的陈彧君老师介绍的朋友那里了解了莆田山寨工业的来龙去脉。不论是原创还是山寨,某种文化符号刚出现的时候肯定意味着某种抵抗:大家对现存的文化选项不满,自己又没有或者懒得创造其他选项,便会选择将这种需求倾注到某个明星或品牌上,从而降低彼此之间的沟通成本,稳固各自的阶级。同样讽刺的是,Yeezy Season 3 用一张卢旺达种族大屠杀的老照片做邀请函,还因此被称为是一个有灵魂、有艺术坚持的品牌。其中的荒谬不言而喻。我谈的文化符号不仅仅是具体的明星或品牌,也包括70年代的朋克运动、日本御宅文化、奢侈品消费文化、中国的修仙流行文化,等等。它们最终都通过明星代言或品牌包装变成某种可消费的产品。

视频的台词我邀请了哲学家张嘉荣参与撰写。嘉荣有时为了观察别人对某种观点的反应,会故意说一些其实他自己并没有那么认可的过激言论。我们曾经讨论过一个“过度认同”的概念:我彻底认同你说的一切,即便我本身观点并非如此;这样一来,对于旁观者而言,个中荒诞变得显而易见。我认为艺术家没必要充当一位全然的正确人物,而是可以扮演一个故意说坏话、疯话和反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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