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以实践作为田野

左:香港故事馆的卢乐谦分享他的工作笔记《生命创作》;右:段鹏等在巨鹏诊所被围闭的废墟前点燃蜡烛.

2016年12月30-31日,我参加了在深圳的盒子艺术空间的“居民”论坛项目的讨论。该项目自2016年8月启动,为期半年,在其微信公众号上唯一一篇公告上如是说:“居民项目是一个针对珠三角地区的社会性实践项目。它是关于居民权益与居民生存空间的微观政治考察,以及相关的自组织活动。项目试图建立‘第一现场’,邀请实践者在社会空间中展开自己的工作。”这是继2014年的“六环比五环多一环”(5+1=6)项目之后又一个公开征集参与者的社会实践项目,针对的议题也处于同一脉络之中:前者为北京城乡结合部人群(多数为打工者)的生存状况,后者是珠三角的居民权益和生存空间。我曾向项目发起人之一满宇(他也是发起“六环比五环多一环”的二楼出版机构的成员之一)抱怨过为什么不在“居民”的平台上发布每个实践者的项目,而是呈现在他们各自的公众号上,他说这是他们经过慎重思考的决定,希望“居民”激发参与者的自觉实践。

30号早上,在“居民论坛”的微信群里,项目发起人和论坛组织者之一郑宏彬发来照片,说“居民论坛”将于30日至31日于深圳盒子艺术空间——一幢UFO 状奇观建筑,华侨城新的商业娱乐广场中的艺术空间——举行。 早上的议题是“谁的城中村”,讲者之一的段鹏长期关注深圳最大的城中村白石洲的外来打工者,他在“居民”中的项目名为“看不见的深圳人”。但由于他纪录并出谋划策的村里最后一个钉子户毛术铭的巨鹏诊所忽然在29号晚上遭强拆,毛术铭的母亲在被强行拖出诊所时跌断了手,段鹏去医院陪护,他的发言由张星读出。晚上我们去白石洲的大排档吃晚饭,段鹏在饭后赶到。在巨鹏的“遗址”前,他解释道:巨鹏诊所是九十年代南下的“打工仔”毛术铭租用村内集体所有土地建造,现在在拆迁时却只当他是租客,他当然不服,驻扎在诊所里,谁料夜里被偷袭,并在一天内迅速清拆。段鹏在离开时和一群学生一起点起蜡烛,以此悼念白石洲。

这种明确“和被压迫者站在一起”的项目在“居民”项目中并不多,亦有一些“让看不见的人和事可见、可听”的项目,如刘赫关于深港水货客的研究《缝隙生态 》,黄海彬关注“双非儿童”的《深港儿童》。但有艺术家私下和我聊天时提出质疑:“这样的项目是艺术吗?像是维权人士和记者在干的事情。”正如在整个论坛结束之后,讲者和嘉宾去吃跨年饭,酒桌上黄孙权提到有些项目类似“二流社会学者处理的问题”时,郑宏彬回应道:“‘居民’的田野是工人所承担的珠三角现代性后果,以及他们具体遭遇的生存权益问题。”也许是这片伤痛而处于内爆边缘的大地让其中的实践者有一种急迫感(urgency),让他们感到必需行动,无论自己的职业是什么,生产出来的是不是“像艺术的艺术”。

左:“滷味高清发布会”现场;右:香港“街坊排档”的梁志刚谈香港社运.

第二天的讨论题目为“工人权益与艺术行动”,几个NGO 进行分享,如乐行社工和绿色蔷薇。工人的权益状况不容乐观,进而自组织互助,自发进行文艺创作,通过文艺发声。之后的讨论是由“工人们需要艺术家做什么”开始的,争论的焦点在于艺术家是不是也是弱势群体,是不是也和工人处于相似的境遇,在资本主义的环境中是否同样不确定、不安全(precarious)。为什么要强调:“我们艺术工作者也和工人一样”?这是为了一个以尊重多样性为前提的平等的联合行动,还是一种在话语上拉平差异的说辞?

30号的上午场还有“彪哥”彭文彪等运营的“滷味高清频道”《情感追击》的项目发布,以“打造一档珠三角城中村居民生存状态的纪实节目”为目标,节目根据真实地点与事件进行戏剧化的排演。这样的项目不诉诸对社会问题的直接行动,而是用戏拟的方式再呈现(re-present),并在社会媒体上造成传播和讨论。而香港的“蓝屋”——香港故事馆的卢乐谦和蔡钰娟亦介绍了他们的社区艺术实践,与国内不同的是,这个文化保育机构让原居民依然生活在历史建筑里。在卢乐谦的笔记上写著:“一个人要有敢于想象生活的能力和创作自己的可能性”。

在中国大陆谈论艺术的社会实践时,时常出现的情况有几种:道德评价,认为对社会不公正有“修补”作用的就能成立;“实用主义”评价,实践是否“帮助”了“弱势群体”,帮助了多少;机构化评价,强调实践的结果够或不够“作品化”。还有一种质疑针对艺术与其他学科的边界,认为艺术使用一些社会学等领域的方法使其自身在两个领域都不成立;有时比较激进的批评声音基于:在全球化资本主义和当下的权力结构中,艺术的社会实践提供了怎样的抵抗方式,如何才能不“共谋”——这归根结底是关于可能性的想象力和行动力的问题。这次论坛中,上面提到的第一、二、三、五种都出现了,然而讨论争辩的结果往往莫衷一是。“居民”论坛邀请了不少港台讲者,原因大概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相互借鉴实践的经验和策略,有助于在“做”的过程中开拓更多想象的空间与方案,亦可通过相互了解、参照以寻找联结的结点。依我之见,也许关键并不在于争辩“这是不是艺术”,或者去再划(自治的)艺术的边界——自达达主义以降,艺术就有一脉与社会空间、社会运动紧密勾连——而是去思考并在实践中测试艺术作为诸多社会实践中的一种,针对当下社会困境发明的解决方法,为抵抗资本与权力的压迫、侵蚀和异化提供的逃逸线(line of flight),为共同生活、共同工作与组织社会提供了怎样的图景,即便以失败告终,即便力量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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