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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摊同言

排练艺术书展现场. 图片:Sharon Liu.

1880年代的纽约下东区住满了来自欧洲的新移民,Eldridge大街184号的大学睦邻之家(University Settlement)随之应运而生,中产阶级给新移民带来了纽约的第一个公共澡堂,第一个幼儿园,教他们音乐、读书、打球。如今,这里仍旧是纽约新移民的活动中心。2023年9月15日至16日,纽约的两间独立书店Bungee Space的负责人Shisi(十四)和重音社的负责人李骄阳共同策划,将第一届“排练艺术书展”(Rehearsal Art Book Fair)带到了大学睦邻之家。本次艺术书展经过了两个月的公开招募和国内出版行业从业人员的推荐,共有49组独立出版人和团体、艺术家参展,此外还有280多本来自中文创作者的出版物首次集体出现在纽约。

书展期间,原排练大厅内参展单位的顺序并非按照字母顺序,而是策展人将有类似兴趣的参展方聚集在一起。在中国展厅内还呈现了一个特别策划的展览“Sam iz Dat”,展名的灵感源自俄语,其中“sam”意为“自己”,而“izdatelstvo”则代表 “出版社”。超过280本中文艺术书自由地放置在展厅中央的桌上与窗沿上,不羁的陈列方式打破了展品不可触碰的光环,而夹在书内的中英文双语展签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小部分。大都会博物馆图书馆也收藏了其中一部分展品,包括刺纸、桂林公园、独立漫画家anusman、艺术家张晓、一又二分之一工作室的出版物等。

“Sam iz Dat”展区的部分书籍. 图片:Jiaoyang Li.

排练艺术书展对当下书展流行的“礼物快消”商业模式做出了一次实验性的回应,呼吁参展方重新聚焦于书籍本身。因此,展品主要由中文和英文书籍构成,而非更易销售的纪念品和周边。然而,在这样一个专注中英文艺术书的书展中,不同语言之间的天然障碍似乎并不构成明显的阻碍。来访者与参展者的交流中,双语使用非常普遍,中文和英文以平等的方式共存。Draw Down Books的负责人Kathleen Sleboda在书展结束后提到,艺术书本身就是一种更易跨越语言隔阂的媒介,因此与亚裔社群的相遇和共同参展显得非常自然。许多观众不懂中文,其中一位美国观众分享他在书展中感受到了罗兰·巴特所提到的那种语言和书本本身超越作者身份的文学批评理念的体现。这种体验减少了他与中文创作者之间的距离感。诚然书展的一大亮点是中文艺术书,但展品中鲜少只探讨亚洲文化或强调亚裔身份的书籍,对于历史、艺术、文学和设计的纯粹探究将视线从“中国性”和“国际化”的冲突转移。弓出版的顾虔凡、St.Jiu和Yuki He关注语言和档案管理,带来了和常羽辰共同合作的《珊瑚辞典 · 卷一:2019-2022》以及和童义欣合作的《纽约钓鱼日记》。欧宁带来了2016年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建筑、规划和保护研究生院(GSAPP)教书期间从国内运来的一批自己做的书,涉及中国的乐队文化、独立电影、当代艺术、城市研究等。

Special Special负责人蔡文悠. 图片:Sharon Liu.

无论是英文还是中文出版,纽约都被这些独立创作者寄托了极大的期望——希望此地能成为独立出版的避难所,抵抗高度资本化的出版行业。Bungee Space是书展的主办方之一,它作为3standardstoppage的分部,是一家以图像研究和图像批判书籍为主的独立艺术书店。Bungee Space于2019年从旧金山搬迁至纽约。另一个主办方重音社是一个长期活跃在纽约地区的文学机构,2022年开设了集书店、出版工作室和艺术空间于一体的Accent Sisters,孵化和售卖跨越语言、地域、媒介的新写作。2022年纽约市市长办公室的出版行业经济影响研究报告指出:纽约市的独立出版社密度在全美名列前茅。这些独立出版社的存在,某种程度上抵消了大型出版公司合并所带来的失业问题和出版内容同质化风险。[1] 这种独立声音对资本主义的艺术回应也是本次艺术书展策划人的希冀之翼。为此,书展降低了出展单位的桌位费,为更多新成立的出版社,艺术空间或个人创造机会。例如Young Knee Cool从2019年开始在纽约举办实验性艺术展和推广日本艺术书;来自芝加哥的Other World Riso自2023年起开始自行出版有关芝加哥地下工业电子音乐场景和酷儿夜生活的漫画系列项目。此外,个体展出的艺术家,如李希和朱陶乐也在展厅内找到角落展示各自在疫情后的艺术书作品,寻找食物或器物与自身文化记忆的关系。这次书展对独立、地下的艺术书的支持也吸引了运营模式更加成熟的独立出版社的支持和参与,比如来自德国莱比锡的Spector Books,大约10人的团队每年能出版50多种对图像、字体、装订每一环节都仔细考究的艺术书,涉及艺术、理论和设计各个方面。

朱陶乐的《穷困艺术家菜谱》(The Starving Artists’ Cookbook). 图片:Sharon Liu.

9月15日的开幕夜,在大学睦邻之家的排练大厅内,来自耶鲁大学的金雪妮和单口喜剧艺人倉本暖主持了出版界吐槽大会。其中,一位参展人上台分享了独立出版的生意经,营利在他看来似乎没有那么困难,可出版项目的薄利无法弥补这个行业内现金回流的缓慢以及与长时间的劳动不对等的补偿。这一晚,出展者们慷慨地分享了他们的作品,气氛欢快,仿佛不适合深入探讨理想的背后所隐藏的焦虑。直到书展结束后与独立出版负责人交流时,才有机会听到他们隐隐的担忧:“我们现在差不多能够维持支出与收入的平衡。”可是在疫情之后,纽约物价飞速增长,平均房租增长超过30%,独立出版如何能在保持独立、自由的前提下同时在市场里存活?出版内容如何才能不受资本主义体系的影响或监管?这些刚刚找到舞台的中文出版在纽约是否是昙花一现?

或许参与书展的1200多名来访者是一个答案。这次书展由4位主要工作人员带领47位志愿者一起,通过社群的力量,来支持这个书展的发生,形成一种野蛮生长的内在调性。Bungee Space和重音社两家独立书店在纽约能找到一个落脚点也正是依托一个日益壮大的亚裔社群。因书展参展单位众多,但场地有限,因此许多出展单位共享了展示空间。例如,在图书馆展厅内,近两年才刚搬到纽约的欧宁以及Te Editions的郭鹤天和秦可纯与常驻纽约的Special Special负责人蔡文悠、常驻加拿大的艺术家Rachel Lau,以及重音社的林小颜、钟娜,共享了一张展桌,有时候他们会向访客介绍彼此的作品,甚至交换各自的出版物。欧宁将这种“共摊同言”的共享体验称为书展中最有趣的事情之一。排练书展中许多展位的书都售罄,“Sam iz Dat”展览中大部分可出售的作品也被买走。支持者不仅包括常见的纽约艺术赞助人,还有图书馆管理员、年轻文艺从业者和东海岸艺术院校学生。

参加开幕夜吐槽大会的欧宁. 图片:Ruoyun Chen.

究竟是纽约的何种架构哺育了这样的独立出版生态系统?又是纽约的什么特质吸引了亚裔社群?这两个问题看似不同,实际上都关联到同一个核心问题:如何为一个独立于现有体系的生态系统提供发展的机会。纽约相比于其它美国城市,更多文化多种族多宗教,而一个城市的生态体系是如何形成一个容纳异质性的特殊属性则是更为复杂的问题。早在十九世纪末期,纽约就成了美国的出版领军。被称为Big Five的世界五大出版集团的总部也都设在纽约。在纽约商业出版社的发展历史中,当地的社群多次自发地回应资本市场的系统性问题。例如在60、70年代纽约大型出版社对非洲裔美国人文学、女性文学的忽视中,纽约的独立出版例如The Third Press和The Feminist Press异军突起,在社群的支持下逐渐克服财务问题。近年,纽约出版社的商业并购又使得大出版社“更不愿意”出版更具实验性的艺术书,另一方面大出版社的缓慢转型也没有适应纽约快速变化的群众基础。商业板块之间的“裂缝”日益扩大,这为独立出版的支持者社群提供了一个坚实的理由,来填补艺术书和中文书的出版空白。

作为第一届的书展,正如“Rehearsal”(排练)之名所示,此地可供失败留白,供孕育初生构想,亦可预演一个亚裔社群是如何将自己织进纽约众多的社群的大网之中。

艺术家谢德庆在书展现场. 图片:Jiaoyang Li.

注:

1.New York City Publishing Industry Economic Impact Study,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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