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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流

大卫·杜弗雷斯尼,《暴力垄断》,2020,2k影像,彩色,有声,86分钟.

抖音从本质上来说是为个人表演设计的,它可以让一个人一夜成名,但Facebook-Twitter-YouTube这个生态系统——被英国电影人彼特·斯诺登(Peter Snowdon)称为“民间影像”(vernacular video)的载体——却可以创造历史。最明显的一个例子:达内拉·弗雷泽(Darnella Frazier)拍摄的弗洛伊德之死的视频,几乎可以称为近期最具影响力的影像事件。

2014年的《起义》(The Uprising)是斯诺登制作的一部关于阿拉伯之春的电影,使用的就是这些民间影像,这部里程碑意义的电影被大大地低估了。2020年的《暴力垄断》(The Monopoly of Violence,其法文标题“Un pays qui se tien sage”大致可以翻译为“一个举止得当的国家”)也是用这种方法制作的一部影片。这部影片的素材大部分来自2018-19年黄背心抗议期间用手机拍摄的第一人称视角影像片段,由跨多媒体的记者-艺术家-挑衅者大卫·杜弗雷斯尼(David Dufresne)制作——当然没有来自法国文化部的补助。这部影片的重要性不亚于让·鲁什(Jean Rouch)和埃德加·莫兰(Edgar Morin)1961年的首部真实电影《夏日纪事》(Chronicle of Summer),片中各种巴黎人被问及他们的私人生活,影片最后,其中一些受访者观看了自己在银幕上的样子并且再次接受采访。

《暴力垄断》也创造了一个类似的反馈循环。简单来说,影片记录了全副武装的警察和装备简陋的黄背心之间的战斗。这些素材大部分来自抗议者,被投射在屏幕上,由真正的参与者以及其他人士(卡车司机、水管工、律师、警方官员、学者、社工、记者、家庭主妇)来进行点评:这些受访者的身份直到影片最后才被揭露,这要求观众对肢体语言和声调必须保持高度敏感。

大卫·杜弗雷斯尼,《暴力垄断》,2020,2k影像,彩色,有声,86分钟.

杜弗雷斯尼使用了一种大胆的导演手法。受访者必须回应一些刺激,有时是重温抗议经验。电影中出现的第一句话是“是我”,这是一名在抗议中失去一只眼睛的人在观看自己受伤后在地上打滚的影像时说出的。紧接着而来的是马克龙的强硬发言,他在谴责一个看不到的黄背心同情者:“在一个宪法国家,你们用的‘压迫’和’政府暴力’这些词汇是不可接受的。”杜弗雷斯尼插入了受伤者母亲的话,再然后是一连串“不可接受”的政府暴力的实际案例,包括他们如何强行收缴摄影机,以及警察如何扑向一辆车子。

《暴力垄断》虽然极具身体性,但它同时也是一部承接了苏联电影蒙太奇传统的影片。残暴与理论交织。街道在暴乱前和暴乱中的图像交替出现。警察实施的暴力与针对警察的暴力并行——后者被放置在多屏监控镜头里播放,观看者是一群愤怒的警察。国家是由其对暴力的垄断来定义的,这个理论源自马克斯·韦伯(Max Weber)1919年的演讲“政治作为一种志业”(Politics as a Vocation):这也是该片美国版的标题的由来。而法国版的标题更具讽刺意味,这是一个法国警察在观看一群约40名阿拉伯年轻人被教导如何“守规矩”——双膝跪地几个小时,双手背在脑后——时所作的嘲弄评论。杜弗雷斯尼出生于1968年五月风暴前一个月,他把自己对警察暴力的关注归因为青少年时期对朋克摇滚的迷恋。《暴力垄断》虽然处理的是法国黄背心运动这一具体事件——一场工人阶级因油价上涨发起的、无领导的运动,很大程度上因对马克龙的民粹主义式厌恶而集结——但却有着更广泛的普遍性。影片呈现了大量利用符号学以及批判性理论所做的分析。在一片混乱之中不乏思考。学者们分析象征符号;社会学家解析群体行为以及“仪式化”或象征性攻击行为。哲学家们则指出,抗议行为使得体制性权力显现出来,而砸碎香榭丽舍大道上的富凯(Fouquet)酒吧窗户的行为则让抗议者得以拥有那种权力的实体“碎片”。

大卫·杜弗雷斯尼,《暴力垄断》,2020,2k影像,彩色,有声,86分钟.

当黄背心破坏凯旋门——拿破仑政府暴力的纪念碑——并且高歌《马赛曲》时,他们“涌入了革命的神话学”,一位历史学者评论道。幽灵在寻找现身的机会。既然黄背心引发了18世纪中下阶层“无套裤汉”(sans-culotte)的集体记忆,那么马克龙傲慢且一厢情愿地把自己与共和国等同则让人联想起波拿巴主义者。

从居伊·德波(Guy Debord)到让·热内(Jean Genet)再到皮埃尔·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和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这些名字被一再提及,当然也少不了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虽然她关于权力从被统治者的默许中获得合法性的理论显得有些过时。合法性是被媒体塑造出来的。法国的官方新闻集中在黄背心的暴力,而YouTube的生态系统则提供了一个反向的、警察暴力的视角,包括警察如何威胁用手机拍摄的普通民众,或者如何想尽办法隐藏他们的警员编号和车牌。一段抗议者躺在街边拍摄的视频伴随着一个警察对着另一段素材充满委屈的抱怨:“你简直不知道工作的时候一直被拍有多烦!”

现代国家的全景式监控是否自食恶果?还是说,监控如同暴力,也属于一种政府垄断?去年秋天,就在《暴力垄断》首映后不久,法国司法部门通过了一项“安全法案”:传播记录警察执法的视频将被定罪。这项法案遭到了广泛的抗议,最终也进行了一些修改,但是它仍然存在,套用法国内政部长的话来说,用以保护“共和国的孩子们”——他所说的孩子就是警察。

译/ 卞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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