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 FILM & VIDEO

一次“作者策略”之实践

毕赣,《路边野餐》,2015,彩色,有声,113分钟.

第一次看完《路边野餐》其实是焦虑,部分剧中人物从未被提及角色名称,而叙事的时间轴亦不按顺序,还有不时引用的诗作太过迅速来不及消化,以及那个著名的40分钟的长镜头——当时的生理感知觉得不到40分钟;第二次时则有看表确认——本身在“行动”的意义上显得暧昧不明,并且在这个长镜头仿佛额外制造的世界里,却又有同名的角色带来困惑,比如,有影评同侪指出,这个镜头属于超时空手法,男主角陈升寻觅的侄子卫卫,却已经在这个世界长大成人,现正用一辆破摩托车载着他经历这完整但并非表示同步的时间,即40分钟的镜头并不意味着记实了40分钟的影像。待他最后离开这个山谷时,打听到摩的骑士也叫卫卫之后,他才会说“像梦一样”,估计也是因为这段对白安排得过早,以致于这个镜头确实应该在此终结,导演毕赣才会减去后面的20分钟,当然,观众不会知道后面的20分钟除了车行跟拍之外,还有什么样的内容。

我的这份焦虑自然源于连主要情节都不见得理解,因而便更不容易去思考形式的意义。当然,我们也可以浓缩故事梗概:诗人兼医生陈升出狱后,发现侄子卫卫失踪,疑似是自己兄弟将亲骨肉卖给没有孩子却渴望小孩的朋友花和尚,于是他以母亲单独留给他的房子作为交换,启程寻找侄子。寻亲的旅程就碰上了这魔幻的40分钟。至于医生陈升究竟何时、如何、为何进了监狱,影片没说,甚至,到底在小诊所执业的他是出狱前还是后,亦无从分辨;事实上估计因为拍摄时间短促,而在经费上也不允许,陈升以及其他角色的外表全片保持一致,使得时间彷如被冻结。最终陈升确实在花和尚家附近用望远镜见到了(观众没见到的)卫卫。自然,在面对一部影片时,简述情节实在是最常见却也几乎可以说最无法体现影片特点的流程;但矛盾的是,对于一部,或者几乎可以说任一无法一次就看全的影片来说,记不住的细节太多,以致于最后可能全都忘掉,所以避谈形式而笼统谈内容又似乎是唯一的变通之法。这是写作者面临的困境。

既然如此,我们只好迂回从影片中布置的元素谈它们可能的作用。其一是充斥于影片中的音乐,另一个则是不时穿插引用的诗。很多观众都直觉意识到片中放了大量的港台流行音乐,且多数都起码有一、二十年的年纪,虽然陈升可以有这样的音乐品味,毕竟他坐牢与世界的隔离,确实可以体现在他对音乐感知的记忆上;但是,不光是他出场的时候有这些老歌,甚至多数歌曲的出场时机,都不具备有他主动播放的可能性,亦即,散落的音乐,仅就导演个人品味以及可说是其成长记忆来建立的整体氛围。这也是为何反而在那个长镜头里头,包含了两首歌,都有别于影片其他地方安排的流行歌,这可说是以碎片方式体现后设创作者的记忆世界,来对抗以完整性建立起的另类时空。据说,这个镜头之所以选择在接近傍晚拍摄,就是希望透过自然的天色变化来赋予连续性时间的不连续印象;可惜这天色不配合,它看起来即使有一点变化却不明显,自然也就失去了原初的构想。

毕赣,《路边野餐》,2015,彩色,有声,113分钟.

至于诗,不论仅被读出还是仅被写在画面上,或者既被读也写在画面上,诗被移植到这样连续时间的媒体上始终是难以调和的:因为读诗的时间不可能有一致性,诗本身亦非让读者浏览而过就算。换言之,诗作为影片的讯息,除了在极少数的时候,因为诗内容与意境恰好媒和于影像,大概还起了相互说明的作用之外,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作为干扰的形式出现。从这点来说,诗基本上成了导演因增加了难理解度而有效地给影像增加信息量,使之看来是丰富的。否则除了少数特效场景之外,多数镜头都是静止、远拍的方式构成,要是少了这些特效成分势必会使得影片在手法上的单调。这里说的特效,比如出墙的列车、床头板的映象、疾行列车上漂浮的时钟等等。叙事顺序的错置或过度留白,造成理解上的空缺时,诗作亦有助于暂时转移注意力,文字的留白要求了更大的智力专注,当观众回神想再追回刚刚逝去的影像,也已经难以追回。无疑,这是属于导演的“策略”。

再有奏效的手法,那么无疑就是对于符号的展现与思考。这些符号往往围绕着时间开展出去,这也是为何影片中用这么多力气去呈现时间的不同样貌,多到甚至可能一闪而过,像是在车内的同一个时钟,在它的局部展现中和它在车窗倒映上,前者正行后者逆行,这小小的设计是否每个观众都可以注意到?只是说,《路边野餐》作为形式自觉者毕赣的第一部剧情长片来说,已经够让人期待他后续作品的表现;特别是在交谈过程中他提到未来作品的雏形,基本上是想用不同形式逐步画出“荡卖”这个虚构的空间。那一个长镜头无疑就是透过摄影机领着观众一点一点揭开这个由导演虚构的小世界,在这一部《路边野餐》里头,这个长镜头从一个已知界域领向未知地域。于是形式确实从对毕赣影响极深的《南国再见,南国》那种无尽的行车跟拍,慢慢发展出属于它的特殊风貌:得利于这个小山谷的地貌,摄影机匆促穿过一个险坡,来到一处小小乌托邦,在这里你似乎可以跟任何人攀谈,吃米线、洗头,渡船、听歌,乃至于直接上台要求献唱。一位叫洋洋的女孩,和一位叫卫卫的少年,像是只存在于这个镜头似的,他们徒劳的绕行活动,加强了由一镜到底所设下的界线以及其围起的封闭世界。这种徒劳也许是导演另一位偶像塔尔科夫斯基的人物带来的启发;但更重要的是,由于这部片仅只是揭开荡麦的一小部分,就像游戏的关卡,所以属于荡麦的要归荡麦,而过客终究得离开,等待下一次重回此地、以其他方式进一步揭开荡麦的新领域。因此,下一部作品虽名为《地球最后的夜晚》,但英文片名仍是“路边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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