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拉飞·邵马

“长光部落舷外浮杆独木舟下水仪式”现场,2022. 图片由拉飞·邵马提供. 摄影:陈逸轩.

自2009年从城市返回台东阿美族部落,以漂流木创作开启其艺术生涯的艺术家拉飞·邵马(Lafin Sawmah),作品散见于台湾东海岸沿线的公共空间。他的大型木作装置往往运用当代语汇来转译传统部落场域的时空感。在2020年Pulima艺术节的联展“真正人系列—蹲站坐卧”上,他以作品的制作费购买了原木树干木料,初步制作了名为《循路Fawah》(2020)的独木舟。在此之后,这件单体雕塑不断地发展。艺术家除了藉由参与不同联展的契机持续雕刻这艘独木舟,也在今年9月26日召集共同制作独木舟的族人和东海岸不同部落的朋友,于台东长光部落举行舷外浮杆独木舟的下水仪式。透过策动部落耆老们重新办理中断多年的下水祭典,并邀请到夏威夷的独木舟航海家Kimokeo Kapahulehua参与祝福仪式,这件作品也串联起跨部落的延伸家庭(extended family)。比起多数原住民的文化物件往往先存在于部落生活,后来才进入到博物馆,《循路》的社会生命历程显得相当不同,它因展览制作而生,正在从展厅重返部落。此次采访中拉飞·邵马回顾了《循路》的创作历程和自身实践经验,以及透过对航海的想像和驻村交流所构筑起的某种跨国世界观。

我从台北都会回到部落那一阵子,刚好遇到2009年的莫拉克风灾。当时都兰部落的艺术家希巨·苏飞(Siki Sufin)在召集年轻人到海边清运漂流木。我那时26岁,年轻力壮,就当是一份工作,对艺术完全陌生。现在回头看,2009年的风灾影响了包括武玉玲(Aruwai Kaumaka)、安圣惠(Eleng Luluan)、伊诞·巴瓦瓦隆(Etan Pavavalung)在内的一批艺术家的诞生。一般人觉得台风是自然灾害,我们的解读则不同。拉黑子就有作品叫《台风行动计划》(2008–2013)。台风会带来礼物。对我来说那是自然的讯号。祖先的口述历史说我们以前的海很平,现在温室效应,台风变得频繁,那就是在告诉我们一些事情。我前几年用这样的理解,做了一个台风造型的悬吊装置,叫《风从那里起》(2019)。

我身边的艺术家,特别是三位师傅——希巨、拉黑子‧达立夫(Rahic Talif)、阿水(Za Num)——都是阿美族。他们带给我各自不同的养分。希巨从创办都兰山剧团到以台籍老兵为主题的木雕创作,都跟部落文化的当代状况息息相关。希巨唱的古调,歌声很有老人的灵魂。我想,他带给我的是认同自己母体文化的方式。拉黑子是台湾原住民当代艺术最早的一批创作者。他的实践就看不到太多的符号和图腾,而是从观念入手;这也是我们交流最多的面向。另外,他也做原木家具,造型上摆脱传统样式。这也影响我设计家具时,会试着结合当代家具的语汇。跟着水哥工作,他也给了我第一次制作大型户外装置的机会。这才有了《大地的洗礼》(2013)这件在台东加路兰实施的公共艺术作品。我拣选适合的漂流木,组合成飞舞的发丝,隐喻当地地名加路兰为阿美族人洗发之地的典故。这类大型原木装置先将木料堆叠起来,以木质卡隼固定,因此在切割时,可以获得单体雕塑所没有的自由度。我后来也用这样的方式发展出《野隐》(2020)这件涉及台湾东海岸巨石文化的作品。

我第一次国外驻村是在2018年,当时去了釜山的“Art in Nature”驻村,很多的新的资讯一下进到我的头脑里,我的舞踏就是那时驻村的艺术家教的。驻村空间就在金井山一带的自然保护区边上。这样的环境让我开始想,艺术好像常常是做给人的,那做给动物的艺术是怎么样的?我开始去观察当地的兽径,半即兴的带着链锯和一些简单的工具,到动物常走的路上用当地的风倒木做了五角形的拱门隧道。隧道口摆上比较抽象的动物头像雕塑,表示献给这些森林动物。第二年,我去了菲律宾,在奎松市驻村。我们很多的语汇跟图腾、文化其实是重叠的——也包括长相。我想,我的祖先一定来过这个地方。

拉飞·邵马,《大地的洗礼》,2013,展览现场. 图片由拉飞·邵马提供.

最开始谈到要造独木舟的想法,还是因为我做木雕。我想,船也是雕塑的一种,独木舟就是雕刻出来的。我听过葛玛兰族的口述历史,他们以前有三十人坐的大船,用未经拼接的樟木单体凋刻而成。阿美族的里漏部落也有古独木舟的说法,特征是防海水倒灌的加高侧舷。我们可以想像,过去在台湾的平原丘陵上,曾经有很多资源可以造出独木舟。而现在的神木都只在高山里。

而让造船成为可能的契机,应该是2018年。当时也是台东阿美族的陈豪毅(Akac Orat)在做“南方以南——南迴艺术计划”的展览,因此认识。他会传统藤编,我会木雕。聊着聊着,我就提出:可能我们俩可以一起造船。后来,豪毅在准备策划2020年Pulima艺术节的联展”真正人系列——蹲站坐卧”——他当时已经在尝试用传统工法,重新盖一座阿美族的传统家屋。而我之前因为跟他讲过要造船,刚好就找到这个联展的契机,可以作为开始。虽然我没有做过类似的工作,他做策展也没有委任造船的经验,但从木料到船体粗坯,还真的用很短的时间做出来了。

不过,制作《循路》的过程不是回想,而是一种推想。既然独木舟都是向外航行,没有保留在我们的文化中,我再把它从外面学回来就好。我也不想陷入考古和考据的陷阱,所以我一直把它视为创作。我想像南岛民族在迁徙过程中,如何乘风破浪来到台湾?阿美族现存的造船技术只剩下竹筏,但竹筏容易被水流影响,不能作长距离航行。但正是因为造船技术失传,《循路》往往是靠心中蓝图去雕刻,再测试它的水性,慢慢修正。在兰屿认识的达悟族造舟师黄光德也影响我很多。我今年初在参加兰屿驻村计划“复返:海洋的节奏”之前,刚好他要造拼板舟,叫我去帮忙。我和豪毅从上山採藤、锯木头、下海捉飞鱼,一起参与拼板舟作业的历程,后来参与飞鱼祭典的准备,也见证了达悟族保留得非常完整的海洋文化——包括许多禁忌。

要到了独木舟的舷外浮杆即将成型的时候,我才认识从夏威夷回来的独木舟教练江伊茉。她介绍给我独木舟航海家Kimokeo Kapahulehua,他们在视讯里看了我工作室的船。Kimokeo有意无意说了一句,未来这艘船可以下水。我像是突然醒过来,开始朝实际下水的方向准备。后来,他们来到台东,他先教我练习划夏威夷的独木舟,我便邀请他来独木舟的下水典礼。9月26日下水典礼当天,Kimokeo先领我们族人下到舒奈海滩,吹号角,再上来做一系列仪式。仪式先是用阿美族的方式,用我们已经很少在做的点酒礼跟祖先对话,再请牧师代祷。最后才移到风浪平静的长滨渔港,入海划行。传统上,阿美族是母系社会,但下水仪式仍是男性主导,女性不能摸船。不过,这一次和夏威夷的连结,也改变了一些作法。仪式上,Kimokeo就讲到,女性代表下一代的教育和繁衍,被保护在船尾,他也邀请女性一起参与祝福仪式。

我一直觉得这是我做过精神性最强的一件作品。它连结了很多不同的人。当初我跟鲁凯族的安君实(Pasulange Druluan)提过,希望这艘船上有其他族群的朋友。那天他来看到独木舟,有种隔了好几年才有的感动。现在,工作室里停着两艘船。一艘正在制作中,船主是好客乐队的陈冠宇。他要造船但没场地,我分享工作室的空间,大家一起做。他造的独木舟参考图纸,是很精确的作法,冠宇也给了我一本专门在讲南岛民族独木舟的参考资料。期待他的船下水,能让东海岸有更多的独木舟出航。而且我的《循路》也在慢慢生长。或许,明年它会有风帆,开始有雕刻,有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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