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丁立人、杨天歌

“丁立人:萍水相逢”展览现场,北丘当代美术馆,2025.

八月初,即使处在半山腰的北丘当代美术馆也浸透着暑热。而步入展场,取意自丁立人老先生作品《萍水相逢九曲桥》的展陈设计让美术馆空间如一条溪流蜿蜒展开,伴随些许凉意将观众引向两岸,观展也由此变成过桥、回望与结伴的游戏。

九十六岁高龄的丁立人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至今创作的百余件作品及其收藏品,在这里与六位(组)80后、90后艺术家的创作不期而遇。绘画、雕塑、剪纸拼贴、印钮、篆刻——丁老的“玩心”贯穿一生,而这些后辈则以装置、绘画乃至“展中展”的方式介入,与丁老携手呈现了一场跨代际的相逢。因此,“萍水相逢”并非一场单纯的老艺术家回顾展,而是一幕幕交织的戏剧:严肃与游戏、古典与日常、个体记忆与历史叙事,在这里激荡着时代感与赤子心互相碰撞。

丁立人

南京是我求学的地方。我是台州人,但高中毕业就离开家乡了,大学就是在南京大学中文系。展览我自己没怎么插手,今天看到还有专为小朋友设计的展签,觉得很好,受众面更广了。小朋友很重要。

我觉得艺术好玩就好,美没有统一标准。我是个主观的人,也相信艺术越主观越好。好玩,就是多样化、不拘一格。一辈子守着一样东西去做没意思。今天第一次看这些年轻艺术家的作品,每个人都不一样,这就是“好”。

我们那个年代创作材料比较贫乏。但关键还是看个人想法。不想做多样化的事情,材料再丰富也没用。像智能手机、人工智能这些我不懂,离我太远了,只好放弃。一个人终归有局限性,我要比别人花多少倍的精力来学?想想还是睡了,过两天再搞(笑)。

至于收藏,我觉得做藏家没意思,我能拥有这些东西几年呢?最后还是要进博物馆,一场空。我只是看到好玩的,随便买点,不讲究什么文物价值,也不逛古董店。到一个城市,我就去地摊上看看,便宜也好玩。我必去的是博物馆、美术馆、书店街和跳蚤市场。上个月去洛桑,人家说日内瓦旁边有个湖很好玩,我说我不去,而是去原生艺术博物馆,把馆里每个房间都看遍了,包括研究室。我是原生艺术迷,工作人员说从没见过任何一个艺术家有这种要求的,他觉得蛮感动。

两年前天歌第一次带我来北丘,我大吃一惊。美术馆大都节奏方正规整,这里却全是斜线与毛坯,自然又自由,也不像其他国际上以设计知名的美术馆有人工斧凿的痕迹。我当时就爱上了它,觉得这个空间本身就是艺术品。那天正好撤展,我就在地上看到两本台湾武侠小说,《杨小侠》和《桃花谷》。我也是小说迷,就让孙子帮我网购了这两本书,看到感动处,就把故事画下来了。“杨小侠”传也进了这次展览。杨小侠到底有没有刀?其实他要把剑练得很软,像个圆球浑吞进去,需要时再吐出来,人剑合一。

你看这些关于“相逢”的作品,没有中国古典文学里的离情别绪。人生很短暂,不必画那么多苦痛。相逢都是很愉快的,不愉快就不必相逢。

丁立人,《萍水相逢九曲桥》,2020,纸本重彩,图片致谢艺术家.

杨天歌

我最早接触丁老的作品是通过画册,后来在站台中国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中也看到丁老的作品,那时就十分喜欢。直到2023年为ArtReview中文版做专访,才真正与丁老面对面交流,深受触动,随即邀请他参加我在深圳云美术馆策划的群展“兴之所至”。那时我就在想,如果能在北丘做一个丁老的展览会很有意义。

同年7月,丁老来南京,我请他到北丘参观。当时美术馆因梅雨季闭馆整修,空间里没有作品,只有建筑本身。没想到丁老参观后特别高兴,对空间印象很深,临走时笑说可以在这里办一个“展览会”。他用了“展览会”这个很老派的说法——在这里为丁老做展览正是我原本想委婉提出的想法,还没来得及开口,他自己先提了。这种顺理成章的感觉让我觉得既放松又兴奋,同时也觉得丁老真是一个很松弛的人。

 “萍水相逢”从酝酿到展出历时两年。我并不着急,因为这样可以更从容地打磨展览的结构,让它尽可能显得随意而不粗糙。我不想把它做成单一的回顾展,而是希望它兼具松弛感与文化传承的意味——在中国近代美术史上,丁老可称是一个承上启下的人物,他的上一辈是他很敬仰的留法、留日的林风眠、关良等艺术家;同时他又影响了后人,因为新中国成立后文艺圈有一段青黄不接的时期,而当代年轻艺术家又有相当一部分是留学归来,视线往往只看向西方,缺乏和本土传统的衔接。所以我邀请了80后、90后的年轻艺术家共同参展,让他们带来新的艺术语法与观众,从而让更多人通过他们重新认识、喜爱丁老。

所以,“萍水相逢”不能是一场独角戏。年轻艺术家的加入是一种干预与“污染”。这里的“污染”并非负面,而是互相扰动、激发。就像国外的一些展览常强调的“介入”,这对艺术生态本身其实更健康。

丁老对展览方案没有提出任何质疑,他还专门写一封信给我,用“原子弹”来打比方,说原子弹是“甲元素的中子撞击乙元素的电子,不仅释放极大能量,还会产生新元素”。年轻艺术家的加入就是让这种新生事物的能量释放。他非常开放,也说过“你是导演,我们是你的材料”这样令人感动的话。

由葛宇路策划的詹琦“展中展”,“丁立人:萍水相逢”展览现场,北丘当代美术馆,2025.

邀请年轻艺术家没有什么繁琐的决策流程,我直接联系,有的出于对“命题作文”的疑虑拒绝了邀请,最终有六位确定参展,这对于展厅空间而言密度也刚好合适。于是去年九月,我带部分艺术家去上海拜访丁老,又来北丘看了场地。我只是邀请他们自行去跟丁老发生关联,至于作品怎么发生,全由他们自圆其说。比如葛宇路自己没有创作,而是推荐在景德镇工作的詹琦加入,二人合作完成了一个“展中展”。这也是一种“相逢”。此外,胡尹萍延续“小芳”的创作,刘冬旭将生活物件转化为雕塑,吴尚聪用废料搭建故事,苏华则在绘画里展示江湖与市井。某种程度上,他们都与丁老心境相通。这种跨代的真诚认同,本身就是“萍水相逢”的意义所在。

这次展览力求覆盖丁老作品的不同媒介和创作阶段。他提前一年给我一份清单,上面有一些重要的系列,比如“乡村中学”。但有些东西无法全盘展示,只能以书的形式出版。我在清单之外还特别加上了木雕、石雕、印钮等门类,因为这些作品和收藏展现了他的另一面。展览空间设计由参展艺术家刘冬旭操刀,我们以“九曲桥”为核心搭建木质展台,使丁老绘画中的意象得以实体化,既承载作品,也引导观众的行走。桥本身就是连接,它承载着作品,也承载着人。

展览得到了南京本地家具厂的赞助,他们是丁老的粉丝,最终我们整个展览的搭建几乎没有花钱。对民营美术馆来说,这是很大的支持。做展览的过程其实伴随着我对整个行业更强的危机感——近几年很多民营美术馆接连闭馆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我觉得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我们对非营利的定义或许太苛刻了。中国艺术行业看似走上了专业化道路,但其实行业体系远没有发展到能让大家安心各司其职的阶段,至今仍在野蛮生长。而一方面,上一代人“瞎搞”的工作方法我们不能重复,另一方面,如果照搬西方艺术界的职业范式,也很可能水土不服。策展人必须在这种矛盾中寻找平衡。这次展览让我感受到地方资源的可能性,但也清楚这种支持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民营美术馆要在夹缝中不断腾挪求生。

“丁立人:萍水相逢”展览现场,北丘当代美术馆,2025.

能完成这个展览并与丁老多次交流,我已觉得无憾。丁老一生经历了二十世纪的各种动荡——抗战、反右、文革、改革开放……每一次时代剧变都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但他始终保持率真的天性,在连活命和饱腹都成问题的年代,还坚持创作、保持着强烈的表达欲。这并不是说他对苦难无知无觉,而是他在那些环境里仍然能保持本心,不被裹挟。丁老这个人可以说是“两不腻”,一是“玩不腻”,他对艺术保持着恒常的热情。绘画、雕塑、剪纸、木刻、拼贴,他把艺术当作游戏,一玩就是一辈子,九十多年的人生始终保持这样的“玩心”。二是“不油腻”,待人接物非常有分寸。日常交流中,他从来都在自己的秩序中给别人留有空间,而自身内核又恒常强大。

我对丁老的印象始终是“大智慧、大自在”,像一位老神仙。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用当下艺术家的尺度来衡量丁老的创作和生涯是不适配的。所谓“职业艺术家”往往意味着迎合某种固定范式,而丁老的创作根基在于自由与表达欲。他的艺术不依附行业规则:可以进入市场,也可以是礼物,或是进入博物馆,始终保持一种自在。他比行业“大”,有时甚至比艺术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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