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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夫冈·提尔曼斯(Wolfgang Tillmans)的回顾展正在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二层被部分拆除的公共图书馆内举办,这场庞大而非线形的展览涵盖了他自80年代至今不断拓展的摄影实践。但展览实则聚焦(并且贯穿其空间内外)这座备受喜爱的巨型建筑本身。艺术家通过大量摄影作品、影像、声景、个人物品及收藏纪念品,与展陈空间展开亲密对话,再结合诸多场域特定的介入性创作,将展览转化为这座图书馆的立体肖像。
展览“我们毫无准备——我们无所不备”(Nothing Could Have Prepared Us – Everything Could Have Prepared Us)标志着蓬皮杜艺术中心即将从巴黎人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五年之久。这座同时容纳了法国国家现代艺术博物馆与公共信息图书馆(BPI)的建筑将闭馆翻新至2030年。在此期间,博物馆的展览和活动项目将分散到巴黎及海外各地,图书馆将暂时迁址。
作为这座常年热闹喧嚣的文化中心闭馆前的终场活动,展览在异常空寂的场地中持续回响。咖啡馆已关闭,展厅也已闭门谢客,影院自去年春天起就不再排片。书店橱窗上涂鸦着“五年后再见”的字样。仿佛这座由伦佐·皮亚诺(Renzo Piano)与理查德·罗杰斯(Richard Rogers)设计、自1977年起向公众开放的建筑,正逐渐放缓它的脉搏。
巴黎拥有许多需申请、邀请或审批才能进入的排他性图书馆,而BPI堪称这座城市民主化的代表。它承载了法国1968年后的乌托邦思想,其运营理念与整个蓬皮杜中心一致——让艺术、文化与知识对所有人开放。博物馆内有三层用于藏品展示的展区同时也有各自的图书文献空间,包括仅供研究人员进入的康定斯基研究图书馆。但BPI却向所有人开放,无需借书证或登记,每天营业至晚上十点,日均接待达两千人次。馆内密密麻麻的书架与钢灰色长桌排列紧凑,总是挤满了阅读者。
基于他一贯的非传统展览设计,提尔曼斯在此次布展中既保留了图书馆的空间美学,同时将其拓展为更为通透的场域。在展览入口处,他展示了图书馆平面图,上面精细标注了他如同外科手术般的介入笔记。通过移除而加以揭示,他刻意保留下来的书架也自成一件作品:《留有异常空余的图书馆书架》(Library shelves with an unusual amount of space around them, 2023/2025)。同时,他从哲学、精神分析、神秘学与宗教类书架上精选出部分藏书,呈现出其个人知识体系的策展视角。移除家具后,地面显露出绿、灰、紫三色的几何形状。图书馆建成时铺设的是紫色地毯,多年后更换灰色地毯时因书架原位保留,因此新的颜色仅覆盖书架周边。如今这些显露的印记——《显露的地毯》(Moquette révélée/Revealed carpet ,2023/2025)——意外地与墙上作品的形态形成呼应与对话。
复印室作为一件现成品被完整保留,观众被邀请在此创作自己的复印作品,呼应艺术家早期对这项技术的探索。在《天花板扫描》(Ceiling Scan ,2025)中,激光在工业风格的吊梁上舞动。在无数摆满与提尔曼斯创作核心主题相关材料的桌子之间——从天文学到非洲——《蓬皮杜梁镜,长》(Pompidou Beam Mirror, long,2024)反射着蓬皮杜建筑内标志性的天花板,裸露的蓝灰色管道清晰可见。
提尔曼斯的摄影视角展现出他对温情平凡的敏锐兴趣。无论是拍摄人物、建筑细节、静物,还是光线,他都以深度与专注捕捉日常的亲密性。虽然展览全面呈现了艺术家的创作实践,但最为人惊叹的是他对图书馆本体的揭示。通过他的介入,艺术家将他自己的观看方式投射到这座公共图书馆上万平米的空间以及其中承载的无数故事之上。
当代艺术界对这次展览报以情感汹涌的致敬浪潮。某种私人且亲密的东西被唤醒。我们热爱图书馆,不仅因为它是书籍的仓库(以及书籍上的污渍、气味与痕迹),更因为它承载着我们的思想史。阅读是一种穿越时空的编织、一场从未具象化但深植内心的浪漫与交错。在图书馆中,我们或独自漫游,或与他人同行,这些记忆在空气中久久萦绕。通过将图书馆转化为个人叙事场域,提尔曼斯提醒我们:每座图书馆都蕴藏着无数个平行图书馆,为每个人独属。
展览即将落幕,蓬皮杜也将彻底闭馆。但正如博尔赫在其充满神秘色彩的短篇小说《巴别图书馆》(The Library of Babel)中所启示的:“图书馆会永远存在下去:青灯孤照,无限无动,藏有珍本,默默无闻,无用而不败坏。”
“我们毫无准备——我们无所不备”将展出至2025年9月22日。
阿林·阿格莱拉(Allyn Aglaïa)是现居巴黎的策展与写作者,现任OFFSCREEN巴黎的策展人及项目总监,曾为《纽约客》《纽约时报》等媒体撰稿。
文/ 阿林·阿格莱拉
译/ 冯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