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25年12月刊

艺术家的艺术家

为回顾过去的一年,《艺术论坛》邀请了多位国际艺术家为我们推荐他们在2025年中最难忘的一场展览或一个艺术事件。

帕克·麦克阿瑟,《未命名》,2014,木材、颜料、五金制品. 阿布泰贝格博物馆展览现场,门兴格拉德巴赫. 摄影:Simon Vogel.

克里斯汀·孙·金(Christine Sun Kim

帕克·麦克阿瑟(Park McArthur),维也纳路德维希基金会现代艺术馆,由马提亚斯·米哈尔卡(Matthias Michalka)策划;德国门兴格拉德巴赫阿布泰贝格博物馆,由阿尔柯·赫克斯(Alke Heykes)和苏珊妮·蒂兹(Susanne Titz)策划

我至今仍时常回味2014年麦克阿瑟的“坡道”(Ramps)系列在纽约的首次亮相。这是最早真正扩展了我对身障的认知的作品之一——身障可以不只关乎政治或无障碍问题,更是一种美学。麦克阿瑟的轮椅坡道是为临时使用而搭建,仿佛身障仅仅是一种暂时状态,或一种事后考虑。但麦克阿瑟今年在欧洲的两场展览向我们证明了,她为观念艺术创作所作的贡献不会是昙花一现。

琼·乔纳斯,《镜子I&II》,1969,柏林新国家美术馆表演现场,2025年9月14日. 摄影:Ivan Erofeev.

庄伟(Isaac Chong Wai

琼·乔纳斯(Joan Jonas),柏林新国家美术馆, 2025910日至14

今年,我有幸受邀参与了由克劳斯·比森巴赫(Klaus Biesenbach)、丽萨·波蒂(Lisa Botti)和格雷格·夸克(Gregor Quack)共同策划的第四届“PERFORM!”艺术节,重温了琼·乔纳斯的作品《镜子I&II》(Mirror Piece I & II,1969)。五十多年来,乔纳斯的艺术创作一直致力于参与、干扰和重新配置身体与所处环境之间的关系。在这件作品中,艺术家使用简单的镜面,将表演者和观众映射其中,让动作和凝视转变为现成材料。事实上,乔纳斯有着能将一切触手可及的有形、无形之物变成现成品的超能力,无论是旁观者、天气、社会规范、文化语境、先入之见,还是性别预期。为回应《镜子I&II》,我带来了作品《我们永远无法触及的地平线》(The horizon we can never touch, 2014):近百位参与者面对观众站在由路德维希·密斯·凡德罗(Mies van der Rohe)设计的新国家美术馆的玻璃墙后,通过观察彼此在玻璃中的身影来调整高低,使得头部连接成一条连续的水平线。

于一兰,《织垫/桌子/塑料》(局部),2023,采用工业化学染料的海巴瑶族露兜叶编织品,回收塑料废弃物,尺寸可变.

王拓

于一兰(Yee I-Lann),新加坡美术馆,由叶德晶(June Yap)策划

于一兰在新加坡美术馆的个展“Mansau-Ansau”(在马拉西亚沙巴州卡达山族人的语言中,意为“游牧般地漫游”),如一把温柔的利刃,剖解了东南亚群岛的殖民历史,揭露了隐形权力结构如何通过个体自身身份、文化和历史,逐步而被动地将人转变为他者。展览呈现了许多不同版本的手工编织席垫,它们既是亚洲家庭中常见的家居装饰品,也作为去殖民的隐喻贯穿了艺术家的实践。这些由于一兰与多位合作者共同创作的物件,亦抗衡着桌子这一由西方人植入原住民生活的父权制象征。

人们或许已经意识到,我们都处在某种被殖民状态之中,却始终无法把握其真正含义。这种重塑发生在不易察觉且渐进的微调中,就像把时钟拨慢一秒,留下无从抵抗的模糊痕迹。这种隐形且屡遭忽视的暴力是被系统化地建构出来的,而其残酷性所造成的遗忘却可能会代代相传。于一兰的展览邀请我们重新拿起“弱者的武器”——这一术语由人类学家詹姆斯·C·斯科特(James C. Scott)提出,形容那些曾经属于我们,却被忽视或剥夺的日常抵抗行为。

斯坦·道格拉斯,《一个国家的诞生》,2025,五频4K影像和35毫米胶片,黑白和彩色,无声,时长20分钟.

拉里·克荣(Larry Krone)

斯坦·道格拉斯(Stan Douglas),巴德学院赫塞尔美术馆,纽约州哈德逊河畔安南戴尔,由劳伦·康奈尔(Lauren Cornell)策划

我最早接触到斯坦·道格拉斯的作品是在1995年。我在柏林认识他不久后,就在那一年的惠特尼双年展上观看了他影片《沙人》(Der Sandmann)的首映。我被那件作品的美感所折服,其胶片分屏手法也非常迷人,但我并未真正看懂。不过自那以后,在与他三十多年的友谊以及无数次交流中,渐渐领悟了他的艺术创作。得益于这几十年来的交往,我欣喜地发现自己竟能毫不费力且愉悦地沉浸在赫塞尔美术馆的道格拉斯回顾展“幽灵之光”(Ghostlight)中,无需他本人的导览。这场展览让我们领略了道格拉斯作为艺术家的鲜明形象:他能够纯熟地将新技术和学术研究热忱与一种复杂且深刻的视角相结合。从展览同名作品《幽灵之光》(2024,这幅全景照片呈现了一个华丽却空无一人的剧院内部空间,整个空间仅由空荡的舞台上的一盏灯照亮),到多频道影像作品《一个国家的诞生》(Birth of a Nation,2025,对D·W·格里菲斯[D. W. Griffith]1915年的种族主义宣传电影的冷峻重述),再到我个人最喜欢的,充满节奏感的非线性即兴影像《卢安达·金沙萨》(Luanda Kinshasa,2013),展览“幽灵之光”指引我们超越艺术家思想的智性,抵达他对人性和历史的深厚情感——正是这份情感源源不断地滋养着他的艺术创作。

诺亚兹·德舍,《希腊营地》,2024,高清影像,彩色、有声,时长99分钟.

埃贝乔·穆斯里莫瓦(Ebecho Muslimova

《希腊营地》(Xoftex),诺亚兹·德舍(Noaz Deshe)

诺亚兹·德舍(Noaz Deshe)2024年的影片《希腊营地》以虚构的希腊难民营为背景。在这个炼狱般的超现实空间中,一对巴勒斯坦裔叙利亚籍兄弟一边拍僵尸片,一边试图完成庇护申请流程。观看影片时,我感觉自己像被直接拉进了弟弟纳塞尔(阿卜杜尔拉赫曼·迪亚布[Abdulrahman Diab]饰) 的内心世界,仿佛他的记忆和迷惑全都是我的亲身感受。《希腊营地》消解了所有的隔阂,让我沉浸在创伤与韧性之间的脆弱空间中。这件作品让我迫切而发自内心地栖居于他人的意识之中,令我深受触动。

玛莎·戴蒙德,《路口》,1984,布面油画,60 × 481⁄8”.

大卫·萨利(David Salle

玛莎·戴蒙德(Martha Diamond),David Kordansky画廊,纽约

戴蒙德画建筑而不画肖像,我想这个简单的选择多少导致了她的作品在其生前并未收获广泛的赞誉。人们更乐意把好奇心或同理心投注于面孔而非建筑外墙。但这有什么重要的?

戴蒙德于2023年去世,享年79岁。她是一位高度自律的画家,作品展现了精湛的技艺,只是她的高明之处并不总是显而易见(她是右撇子,有时却刻意用左手作画,以避免过于娴熟的手法) 。除了纽约市令人晕眩的摩天建筑,戴蒙德还以油彩湿画法加上猛烈的笔触描绘天气、火焰、风中摇曳的树等难以捕捉的现象。她的每一笔都不是无来由的,而是始终追寻着某种结构。凝视她的画作,你会感受到一种从感知向形式的迫切而直接的转译,这种体验与观看德·库宁(Willem de Kooning)的画作类似。但它们显然不同;德·库宁的笔触更受阿拉伯式装饰纹样或数字8的引导,这更易于表现他笔下那些丰腴肉体的起伏有致。戴蒙德的笔触则类似飞刀或劈掌,更适于表现由钢梁支撑、网格式的建筑物结构。

今年春天,David Kordansky画廊在纽约举办了戴蒙德逝世后的首次遗作展,无论是作品选择还是布展都非常成功。戴蒙德的画作体现了一种绘画的悖论:它们具有庄重的分量感,但其独创性和别出心裁的视角又带来一种精神上的轻盈。

译/ 钟若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