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八月底,在前往Art Jakarta的行程敲定前,印尼各地爆发街头运动。我一边刷着朋友转发的现场视频,一边担心行程是否会受影响。这场抗议最初由经济下行与国会议员高额房屋津贴引发,后因一名Gojek骑手阿凡·库尔尼亚万(Affan Kurniawan)遭镇暴部队撞死而急剧升温。雅加达、日惹、泗水陆续出现群众集结,甚至发生焚烧政府建筑的事件。很难想象,一场讲究愉悦氛围的艺博会要如何在这样的政治局势中登场。最终,抗议在总统普拉博沃(Prabowo Subianto)撤换多名行政官员并削减议员福利后平息。一切仿佛未曾发生。当我在十月初抵达雅加达,街头照常有协助车辆转弯收取微薄小费的交通指挥,工地仍在马不停蹄地施工。
我的首站来到了MACAN美术馆,特展正展出定居万隆的日本艺术家今津景(Kei Imazu)在印尼的首次大型个展。展厅挑高的空间被蓝白相间的织品覆盖,通过灯光营造出波光粼粼的感觉,呼应展名“海面波涛不惊”(The Sea is Barely Wrinkled)。艺术家长期研究雅加达北部名为巽他格拉巴(Sunda Kelapa)的港口,这里正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殖民印尼的起点。她通过装置与绘画描绘殖民历史如何持续交织于当下。绘画以殖民时期的地图与建筑拼贴出当地物种的图像,呈现一种超现实的风格。同时艺术家也颇具雄心地重建了一艘荷兰东印度公司首航即沉没的船只残骸局部,试图揭露殖民者失败的野心。展览尾端,一幅略高于视线的小巧绘画最得我心——描绘了与巽他格拉巴一河之隔的Muara Baru堤防旁的垃圾。MACAN总监刘秀仪同时为我们导览了收藏展,其中许多近现代印尼艺术家与大众熟知的西方艺术史作品并置,而对前者的不熟悉,也提醒着我对这个文化的陌生与认知的欠缺。
隔天在Art Jakarta正式开始前,我与同行友人快速拜访了Gajah画廊与ISA画廊。尽管Google地图显示画廊尚未开放,但通过联系我们还是成功前往,这或许是印尼以人际关系驱动一切的写照。两间画廊直线距离不到500米,却因行人不友好的都市规划,硬是走了十五分钟,途中还不得不横越险象环生的马路。Gajah画廊呈现的是Rosit Mulyadi援引西方艺术史并以标语反讽的绘画;位于商业大楼一隅的ISA画廊以“嗡鸣的交汇”(Conjunction of Drones)为题,选择了八位以纤维或有机材料创作的艺术家,多数来自印尼本地。其中包括Audya Amalia使用假发创作的参与型装置;Ari Bayuaji以海废与丝线绣制而成的织品,以及Widi Pangestu运用竹子与黄麻混合创造出的细致结构。
来之前,我听闻Art Jakarta的活力来自本地画廊,由熟悉的印尼藏家网络维系,而这两年的VIP服务更是可圈可点。只是我至今仍无法适应艺博会的观看模式,一向关注的影像作品不但在市场上相对不吃香,也很难在展会环境中获得理想的观看体验。不过这次,我尝试以一个想要收藏作品的心态,开始逛起整个展场。绘画不意外地占据了大部分展位,许多画廊带来的作品色彩明亮,而且毫不浪费展位墙面。这让只展出一件作品的B-side展位轻易地抓住了我的眼球,艺术家以刻印般的黑白简单线条勾勒出一个带点诡异的诞生场景。展位上空无一人,后来我才从同行媒体得知,这件来自巴厘岛艺术家Oototol的作品并不出售。我很快地找到展场中几乎是唯一的影像作品,这件由日惹艺术家Ipeh Nur为沙迦双年展制作的《未眠的海浪》(Ombak belum Tidur)首次回到印尼展示,由ara contemporary呈现。新成立的ara contemporary今年刚在雅加达开幕,首度参展即展现强烈企图心,其中Irfan Hendrian以纸雕呈现华人住宅层层叠叠铁窗花的图样,暗示印尼排华历史的阴影。
媒体的会前焦点提到,国际蓝筹画廊Esther Schipper今年首度参展。走进展位可发现画廊显然迎合了Art Jakarta注重亚洲艺术家的偏好,呈现三位亚裔背景的艺术家:全炫宣(Hyunsun Jeon)、藤原西芒(Simon Fujiwara)与安妮卡·易(Anicka Yi);角落的乌戈·罗迪纳(Ugo Rondinone)大型雕塑更像是证明身为蓝筹画廊的实力。此外,韩流也是展会中不可忽视的力量,韩国文化部砸钱让12家年轻韩国画廊参展,并特别制作以英语与印尼语撰写的专题手册,介绍每位参展艺术家。当我逛了一圈回到入口时,洛杉矶发迹的Baik Gallery展位上,双年展常客梅拉·贾斯玛(Mella Jaarsma)正在进行行为表演《破碎地板上的脚印》(Kakies on a Broken Floor)。她用脚踩踏木刻,翻印出许多带有蜡染中爪哇宫廷图腾的脚印。
展场的另一侧被划为Scene区,开放印尼各地的非营利空间与艺术家团体申请,这是我在其他艺博会中很少见到的。虽然多数展位以文创商品为主,难入藏家之眼,却传达出博览会扶植在地艺文生态的企图。我也好奇他们付了多少展位费,但终究咽下了这个问题。同时,文化部为MTN Seni Rupa计划(MTN 全称是国家人才管理计划)设立大型展区,策展推介印尼新生代当代艺术家,与民间能量形成对照,展现国家推动文化的野心。这点在隔天参观国家美术馆后得到了更多的印证,其中一个大展是纪念由爪哇王子蒂博尼哥罗(Diponegoro)领导抗荷的爪哇战争两百周年。展名NYALA(印尼语意为“点燃”)煽动民族情怀的意味浓厚,在回溯这两百年印尼历史的大事纪年表末端,甚至出现了“这场战争所启发的火焰燃烧持久不息”这样的文字。
下午,我随媒体行程来到ruangrupa 25周年大展“Ruru 25: Poros Lumbung”与Synchronize音乐节。其实早在前一天我与朋友已按捺不住好奇而前来一探究竟,并且遇见前来参与Lumbung 2.0的打开当代站长罗仕东。尔后我得知,这是他们在2022年后的首度齐聚,共同讨论如何延续Lumbung精神。同时,我也巧遇日本艺术空间5th Floor策展人岩田智哉(Tomoya Iwata),他说他也是受印尼文化部MTN计划邀请来访,接下来还将前往日惹双年展——又是一例显现印尼政府积极在文化领域取得发言权的印证。今天尽管有ruangrupa成员Farid Rakun的导览,我还是被各个计划错综复杂的关系搞得头昏眼花。导览结束后,我好奇询问他们如何面对卡塞尔文献展(documenta)后的状态。他给了我一个耐人寻味的答案:“我们有说不的权利,特别是在2023年十月之后,一切都可以摊开来说清楚。”他还推荐我们六点半去看乐团Guruh Gipsy的演出,我后来才知道,这是这个七十年代摇滚乐团难得的现场演出,他们将甘美朗音乐与传统舞蹈融合于表演之中。夜色渐暗,Synchronize的年轻人们更high了,我突然意识到,这次在雅加达几乎没有听到穆斯林每日五次祈祷的广播声。Synchronize的年轻听众们,有的包着头巾,有的露出肚脐,这样的并置正是印尼包容性的写照。
恰巧我在Art Jakarta后又前往日惹双年展,那是一趟比雅加达交通更为混乱的看展经验。但是我在当地画廊Kohesi Inititives(Srisasanti画廊的实验性空间)看到了一件很触动我的作品,同样也是一张关于水边垃圾的摄影作品,这次是由日惹独立艺术空间Ruang MES 56的创始元老之一Wimo Ambala Bayang拍摄。他说画面中那个看似池塘的地方,其实只是暴雨后久未消散的积水,但因为水边有死去的树木可供坐下,变成当地民众会去休憩与钓鱼的场所。
回来后,我想了想为什么自己同时被Wimo与今津景以水边垃圾为主题的创作所吸引,或许垃圾象征着殖民历史的遗绪:被清理、再生,又再次堆叠。印尼仍在与这些残余搏斗,但也摸索出与之共存之道,同时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体系又已取代旧帝国的位置。这趟旅程中,在雅加达的街头与艺博会的展场之间,浮现的是中国资金主导的基础建设与韩国的文化输出所勾勒的新权力轴线。“建设”与“文化”会不会生产同样的废料?这似乎也不单是印尼需要面对的问题。这让我意识到,“说不”本身是一种特权。面对无所不在的网络,真正困难的不在于对抗某个明确的力量,而是如何不被繁荣与便利的即时叙事所说服。
文/ 徐诗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