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10年3月

阿兰•拉伯斯伯格,封面艺术(Cover Art, 奇妙系列), 1985,混合材料,拼贴,40×60"

阿兰•拉伯斯伯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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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买一份,永远不过时、最好的文字和图片、关于你的故事”,阿兰•拉伯斯伯格(Allen Ruppersberg)利用了美国早期小报商贩的叫卖气息,通过他那花花绿绿、不大不小的拼贴作品《封面艺术》(Cover Art,奇妙系列,1985)让老树开了新花。这件作品由各种混合的拼贴文字组成(如上图所示,或者用标签机打出来的广告,或者是从各种纸上撕下来的不相关的文字),而且大部分材料来自于20世纪中期的印刷图片(其中有教皇的图片、穿着试验工作服的猴子和一些自然景色)。挂在通往《你和我或给与拿的艺术》(You and Me or the Art of Give and Take)展览入口处的这件作品不仅能够对展览的主体部分起到引导作用(这些作品取自他1985-2009年间的创作,形式包括绘画、拼贴和装置,是25年来拉伯斯伯格在美国的首次大型展览)而且也让观众体验到了艺术家本人的感觉,以及他与阅读、书写、消费和收藏的关系。尽管拉伯斯伯格在《封面艺术》的创作中特意采用了他虚构的言说家、作家、第二自我阿尔•里德(Al Reed)的声音,但他的整个艺术实践更应该说是“封面(cover)”:既是纵叠的再现也是日常生活的忠实摹写,将日常生活转化为奇妙的事,但同时又惑然于每日的平淡无奇。

品味圣摩尼卡艺术博物馆的这个展览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拉伯斯伯格在不断地为流行遗物、中产阶级趣味、无名的方位、个人以及集体回忆(通过高清复印机)的混流建造结构,用照相写实主义的手法画书、重新编排民歌、利用早期艺术作品,并且给录制下来的口传诗歌之类的东西配乐。通观他的作品,艺术家将那些明信片、讣告、书籍、专辑、手册、海报和快照汇积起来,形成了汗牛充栋的符号和记号,而这些符号和记号的文化抽象概念则更为庞大。但是在他手中,这些人工制品却集成了时间锦囊的原材料,传递了多层信息——曾被认为是景色优美的地方、曾经的人、传承下来的,或者更有可能是被忘记的知识。但重要的是,乍一看,这些材料似乎很别扭,但艺术家的真诚却可以抵消任何讽刺意味。例如,《馈赠与遗产》(The Gift and the Inheritance)(滴答故事Tick Tock Tales,1989)取材于1940年代末的漫画书上傻乎乎的卡通形象,但艺术家的处理手法却没有流于浮浅,而且似乎表达了对于这些形象的真诚欣赏和迷恋。同样,他的双幅作品《双胞胎》(Twins, 1989)幽默地描述了低级刊物上的两个监狱故事,一个是关于圣昆丁(San Quentin)的,另一个是关于帕特利克•昆丁的(Patrick Quentin),但艺术家也同样采用了凝重、威严的笔调,就像《Les Fleures du mal》和《莎士比亚的作品》(Shakespeare’s Works)中的素描一样。拉伯斯伯格用这样的观念性绘画为每本书都做了注解,即“阅读时间”与“描绘时间”,从而强调了一本书是如何令时间物质化的。在作品中,他将波德莱尔、莎士比亚和昆丁进行复现与相互对照,从而独辟蹊径地将高级与低级、文学(literary)与文字(literal)结合起来,从而说明每种形态都同样无法超然于时间的无情流动。

事实上,拉伯斯伯格正是通过这种时间棱镜的表面来深入了解复杂的文化心理的——通过集中精力的投入,分析这些搜集到的图片和物品的过时特征和风格。例如,《乌有乡新闻》[News from Nowhere, Mystery of Faith(信仰之迷)系列,1986],这件四块图板组成的拼贴作品被安放在博物馆机库般巨大空间的醒目位置(和本次展览上的其他五件一样,这件作品也很少展出,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它保存十分完好,没有任何污痕,而且在风格上这些拼贴作品也不像他早期的绘画那样陈旧)。从左到右,这件作品是一个连起来的故事(依然是关于阿尔•里德的),表达了个人的困惑与救赎的主题。第一块上出现的是孩子、动物、风景、美女裸照和静物,这些图像上叠加着的对话框写着一些沮丧的话:“我受够了”、“一切都结束了”、“作者之死”。第二块基本以黑色覆盖,上面只写着“稍后”。在第三块图板上,围绕着教皇的是一些美好的景色,对话框中是一些振奋的话:“乐观的人总是能看到好的一面”、“讲故事的时代又回来了”。最后一块图板上端写着“同时”,下边是耶稣基督与一个滑稽的猎鸭者之间关于日期的平常对话。最下边是一句话“下周继续”。这个按照时间顺序进行的惊险故事将混杂的内心独白与现实状况并置起来,这是典型的天主教关于赎罪与不断寻求解救的过程。但是《乌有乡新闻》也反映了这件作品本身在1980年代中期的情境。藉此作者也讽刺了当时普遍流行的(关于艺术的)理论话语,即大陆哲学、后现代主义和法兰克福学派等等。因此,“下周继续”让观众想到的是总有个“之后”(作者之死、书籍之死、现代主义崩溃之后),而且天主教徒的“待续”与作者的信仰也是完全吻合的。

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将以上提到的这件作品和他最新的装置一同思考,这也是本次展览的核心所在,因为这些装置也同样是一方面涉及历史问题,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作者不断的艺术创作冲动。这些互动性的装置分布在展区中央斜墙的两侧,运用方言(vernacular)和商业语言揭示出当下与过去的平行关系。进入展区后,观众首先看到的作品是《声音与故事/20世纪平面设计雨果•波尔奖》(The Sound and the Story/The Hugo Ball Award for 20th Century Graphics, 2009)。挂在钉板上的这件巨大的丝网作品印着1920、30年代的五颜六色的活页乐谱、45s、78s和LP的彩印图片和1980、90年代乐队与歌手的广告传单,如Glenn Branca、 X、 Black Flag、Patti Smith和Bad Brains。观众也可以与之互动,他们可以重新组织钉板上的这些双面印刷的单页,从而产生新的颜色与文字组合——在展览期间,艺术家本人也进行了两次表演(有时候还加入一些新的图像)。很长时间以来,观众的参与对艺术家的实践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作品促发观众从当下的视角审视这些废弃物,作品总是不断地变化,它本身也就成了一个“见证人”,让观众意识到新近的过去总是在不断地生成历史。当然,支离破碎的文本以及重新定位的指涉的不断变化赋予了表面荒谬的、哀丧的,以及狂躁的意义,就像达达主义的诗朗诵一样,其中很多声音同时发出。但毫无疑问的是,当前的趣味总是要过时——正如各种过时的趣味已经从流行意识中消失殆尽一样。

拉伯斯伯格的第二件互动装置是《永无止境的书第二部分/艺术,因此,我们:歌曲、食谱和老人,唤起过去第二部分,向奶奶挥手道别》(The Never Ending Book Part 2/Art, and Therefore, Ourselves: Songs, Recipes, and the Old People, Echoes of the Past Vol. 2, Wave Goodbye to Grandma, 2009)。鲜艳的、道具似的家具上放着一些纸盒[这些基座是艺术家大约7年前设计的,灵感来自于1942年出版的《答案在这里!舞台艺术经济指南》 (Here’s How! A Guide to Economy in Stagecraft)],里面放着两万多张印刷品和放大图,其中包括20世纪早期的全家照、老相册上的页子、墓碑的照片,还有一些艺术家本人收集的零碎手写书信[在形式上这件作品有点像他其他几个作品:《这些碎片……1968-2003》(These Fragments..., 1968-2003, 2005)、《循环:阿伦•卡普罗的话,1962》(CIRCLES: Allan Kaprow’s WORDS, 1962, 2008),但是这几件作品此次并没有参展]。在墙上,拉伯斯伯格将一个说教性的标贴和作品名称以及指示标贴放在一起,这个指示标贴上写着“随便!随便!随便!选几张!仔细挑选,不要多于6张”。观众会看到墙上有之前的观众挂上去的散页,这就象征着记忆的变化和生命、欢娱的短暂。尽管如此,观众可能选择的很多图片(尤其是那些表现过去的墓碑的图片)都说明一种人类的共同倾向:宁可哀痛也要铭记。这件作品的五个大小适中的灯箱(位于基座之间)在展览空间中的确像一座座墓碑。每个灯箱都照亮了一幅看似任意挑选的照片——城市地平线、边车、7月4日(美国国庆)游行行列中穿着圈环裙的女人、老太太、躺在床上的男人——给人留下了观照的空间。像拉伯斯伯格在1968年做的鱼缸一样,将微缩的现成场所移到了展览区域,这些灯箱似乎也将日常的美国情节、场所和现实转入了博物馆之中,唯恐我们忘记它们的存在。

这种观念在流行方面最突出的表达是展厅侧面的两大幅1930年代的马戏团海报(宣传的是已经被遗忘的科尔兄弟马戏团),以及挂在斜墙上的横幅,上面写着“和奶奶挥手道别”。他在1970年代曾以此为名进行过行为表演。这些元素都揭示了人们对于短暂体验的怀念,而且,反过来这些瞬间和场所又以奇异的方式被定格在了记忆中。拉伯斯伯格搜集的这些具有纪念意义的小装饰品、明信片、照片和海报都唤起了人类的怀旧意识,希望将个人的和集体的历史联系起来。其实,他的很多作品都带有跳蚤市场的档案美学色彩,这些艺术似乎来自于这样的观念:民间(folk)的冲动和活力似乎是对抗死亡和遗忘的护身符。他及时地通过图片、物品、文本和噪音传达了个人的民间历史,而这种历史也构成了更为宽泛的美国民族文化。为了这次展览他还特地用乙烯基制作了12英寸的限量版唱片《艺术,因此,我们自己:歌曲、食谱和老人——为永无止境的书第二部分的配乐》(Art, and Therefore, Ourselves: Songs, Recipes, and the Old People a Soundtrack for the Never Ending Book Part 2, 2009)。这张唱片听起来像大萧条时代的娱乐活动:迪伦•托马斯(Dylan Thomas)朗读的叶芝的诗、比尔•博克森(Bill Berkson)讲的“经济布丁(Economy Pudding)”食谱、波士顿大学合唱团唱的赞美歌、咸狗四(Salty Dog Four)的曲子——这些故事和歌曲也让观众联系到了当前的萧条。(可惜,为永无止境的书所做的这张唱片放在展厅一角的便携播放器中,而且耳机也不尽如人意。这么好的歌曲和声音应该放出来,而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呈现。然而,拉伯斯伯格定期用这张唱片换取观众的照片,这就更增加了这件作品的深度)。这张唱片的“陈旧古怪”将它所要“覆盖”的过去情境具体化了——也就是说在欢庆过去的时候将其翻新。观念艺术也许正在进入耄耋之年,但拉伯斯伯格却没有放弃这种艺术的信念,而是捍卫着它的分量、幽默与活力。

凯萨琳•塔夫脱,洛杉矶批评家、盖蒂研究所(Getty Research Institute)策展助理。

译/ 梁舒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