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12年4月

开幕:赵仁辉(Zhao Renhui)

1999年8月,我收到一封电子邮件,发件人是一个叫赵仁辉的年轻艺术家。他说他最近跟一个名为“动物学家批评学会”(ICZ)的组织一起出去旅行了一趟,想给我看一些当时拍摄的照片。他们去的是位于中国南海上的一座名为Pulau Pejantan的无人岛,距离印度尼西亚西加里曼丹省海岸仅几百公里。赵仁辉说Pulau Pejantan直到最近才第一次有人登陆考察。岛上生态环境非常独特——亚热带雨林被起伏的白色沙丘环绕。科考人员在这里发现了非常罕见的地质特征和植被。因为处在巽他海沟沿线的赤道无风带,小岛常年被大雾笼罩,尽管如此,赵仁辉还是拍下了很多照片。

动物学家批评学会,《赢家》,2009、2011,彩色照片,475⁄8 x 33",选自《伪装大师》,2011。

他发给我的图像包括:一群沿海岸线巡游的“太平洋灯笼鱼” 眼睛在黑暗的水底下闪闪发光;一只长相类似猎豹的“Iriamondi猫”卧在两座白色山丘中间;一眼“黑色间歇泉”在浅色洼地里喷出扇形的水雾。所有图像看起来都极具说服力,但同时又让人感觉难以置信。经过几轮邮件往来,我总算明白了,虽然岛是真实存在的,赵仁辉也的确跟ICZ一起去现场考察过(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因为他是ICZ的唯一成员),但图像本身其实经过了精密的处理。我们在照片上看到的并不是岛上的实际情况,而是经过人为设计、想象的替代品。该系列照片与赵仁辉更大范围的观念实践保持了一致,巧妙熟练地调动各种观察和记录策略,将科学研究改造为一种带有叛乱性质的科幻旅行日记。这种有关自然界的知识生产模式更多继承的是博尔赫斯的传统,而不是大卫•爱登堡(David Attenborough)。

过去几年间,我们一直保持联系,每隔几个月就会有来自东亚不同地区的邮件或包裹寄到布鲁克林(29岁的赵仁辉目前在新加坡和伦敦两地生活和工作),其中包括不少由“动物学家批评学会”赞助、制作得一丝不苟的出版物,比如《ICZ树叶虫研究》(2009)着重介绍了“会走路的叶子”——一种古老的昆虫,外形酷似树叶。又比如2010年的《鲸鱼之白》研究了据传在日本大三岛这座城市附近发现的罕见鲸类动物。即便已经看过很多他的作品,我至今仍然无法清楚地找到其中真实与虚构的分界线。无论视觉还是话语,赵仁辉的作品把它所渗透的那种主导性叙事模式运用得极为熟练和巧妙。他的书模仿科学出版物的宏大风格和句法结构,但在细节上又充满策略性的缺失、模糊和其他线索,让人留意到其中隐含的不稳定性——作者呈现“数据”的方式类似但又不完全吻合既存的科学程序;书里的图片似乎想展示某些图片里本来没有的东西;认识框架也是不确定的(养殖大师“阿部寛”在图录说明里哀叹“树叶虫研究小组”成员怀疑他的某个观点,因为“录像分辨率过低导致(他们无法)分辨出哪是叶虫,哪是树叶”)。赵仁辉的作品就像叶虫的伪装,半真半假的外表使其能够天衣无缝地融入周围的信息环境;和《白鲸记》中船长阿哈困难重重的追捕一样,这些作品象征了某种不断远去的目标,在如今这个人为因素覆盖一切的时代,代表了现代有关“自然”的思考中难以消除的欲望和焦虑。

我们越来越多地谈到当代艺术中的准虚构转向,但这种转向最终将在多大程度上区别于之前现代主义对历史、隐喻和文献方法论的再利用还有待观察。赵仁辉作品以略带嘲讽的古怪和洋溢的热情避开了启蒙主义,就像凯莉•兰伯特•贝蒂(Carrie Lambert-Beatty)2009年在有关准虚构叙事的文章中写道的,这种观念模式“与其说指向真实的消失,不如说关注了信任关系的运作方式。”关于赵仁辉,还是有一些相对稳定的事实:从很早开始便是一名动物权利保护主义者的赵仁辉于2007年搬到伦敦,进入坎伯韦尔艺术学院就读。2008年,他获得一笔资金赞助,到欧洲各地动物园和马戏团拍摄动物的生存状况。考察一个月以后,赵仁辉意识到,比起观察动物本身,他对“观察人怎么看动物更感兴趣。”

动物学家批评学会,《野化,中国西伯利亚虎森林公园》,2007,彩色照片,235⁄8 x 235⁄8",选自《药用虎》,2007。

2008年,赵仁辉在坎伯韦尔上学时创建了ICZ——尽管该机构网站(criticalzoologists.org)将ICZ的起源追溯到1996年日本“长崎动物中心”和中国“重要动物学馆”(Zhong Yao Dong Wu Xue Guan)合并——之后四年,他不再用自己的名字做作品,而把所有活动都放到“动物学家批评学会”名下进行,该组织在各国各地的“工作人员”大多是艺术家的朋友,其中包括不少用现成或人为设计图像虚构的人物。借助赵仁辉半虚构的照片,ICZ的活动从一开始就游移于类似Pulau Pejantan岛考察系列的“纪实”项目与某种斯威夫特式的“研究”项目之间。提议设立老虎养殖场用于医药开发,以此减少偷猎(“药用虎”,2007);开发一种能让观察者完全隐匿于周围环境的“超颖材料”迷彩服(“掩护”,2008-10);通过某种方式让有机体进入休眠,从而延长濒危物种的寿命(“Acusis”,2008)—— 这些包含丰富图像和数据资料的观念双关语既是为了进入,也是为了消解某些我们熟悉的环保主义、动物养殖以及动物学研究的运作结构。

赵仁辉最近一次寄来的资料里包括一本ICZ去年年底出版的画册,记录的是一个叫做“冰川研究小组”对北极冰川的考察活动。在ICZ网站公布的照片上,现实与虚构之间形成了极为精妙的平衡,两者之间细微的不协调最终显得更加纯粹。我知道这些图像——比如一只孤独的北极熊站在浮冰上,或者一对北极狐藏在岩石背后——反映的都不是真实的场景,或至少在正统的自然摄影标准下不能算作真实。然而,在某种难以言表但非常基本的层面上,它们又是忠实的文献记录:刺破冰面的巨大牡鹿鹿角的确能让人真实地感觉到冰面下的身体,而另一张照片中,一个衣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站从浮冰上往北冰洋里跳的场景则同时暗示了人类自身的雄心及其“自然”条件的局限,生动程度毫不逊于任何真正的记录图片。

杰弗里•卡斯特那(JEFFREY KASTNER)是《Artforum》的特约撰稿人。

译/ 杜可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