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16年3月

“先行而后思:黑山学院1933-1957”展览现场,2015-2016. 摄影:John Kennard.

“先行而后思:黑山学院1933-1957”

“先行而后思:黑山学院1933-1957”展览现场,2015-2016. 摄影:John Kennard.

自创立之初,黑山学院所承载的意义便超越于任何一所教育机构本身所能体现的价值。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作为一所学校,黑山学院既未试图发展出可向继承者持续灌输的传统,也未曾遵从于任何艺术史上前辈的权威。黑山学院力图创造这样一种情境,使学生们在其中关注于做决策的过程,并将此作为思想的显现。在黑山学院的教学中,创作(composition)——不论是对雕塑、奏鸣曲、诗歌、还是建筑物来说——是对材料、环境,以及任意时刻发生的事做出的一连串有选择的反应。任何一件作品的形式(form)都体现出各种各样有意识或无意识的选择,创作者对它们具有绝对控制力。在这些美学特征背后,隐藏着一种冒险意味。对于受到黑山学院的情境和观念触动的艺术家而言,艺术并不比生活本身更为深刻,它与生活类似,由一系列选择构成。人们需要不断做出决定,并对它们负责。

“先行而后思:黑山学院1933-1957”(Leap Before
 You Look: Black Mountain College 1933–1957)是美国首个以黑山学院为主题的全面综合性美术馆展览,这点有些不可思议,该展览面对着在以下两点间作出平衡的难题:对所展示对象的美学价值提出明确判断,以及将它们作为促发其生成的黑山学院的存在证明,强调该学院的史学价值。波士顿当代艺术博物馆(ICA)并不擅长处理历史性主题,因此,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这场展览背后的命题:黑山学院,在其无论多么宽泛的美学和意识形态之中,它与当代的关系绝非仅仅“相关”而已——在某种层面上,它对我们正在发生的艺术依然起着决定性的影响。如果将这些产生于特定时期和特定地点,由艺术家、诗人、音乐家和舞者带来的创作,仅仅视作美国历史上由进步的艺术教育人士展开的一场汇聚了情境、天资和理念的特殊实验的证明,那么展览便可能流于造作,成为黑山学院在立场上所反对的档案式陈列。另一方面而言,黑山学院强调过程,这里的学生和教师的创作更接近于持续发展中的研究,而非完全实现的艺术作品。

“先行而后思”由海伦·莫斯沃斯(Helen Molesworth)和露丝·埃里克森(Ruth Erickson)策划,展出了来自于一百位艺术家的约两百件作品。展览呈现了对那些年在那里涌现出的纷繁多样的艺术活动和实践作出总结的不可能性。既没有教条,也不给出面面俱到的学习方法,黑山学院更像是一个汇集了知识和美学的大熔炉。贴有“黑山学院”标签的艺术形式在数量上堪比曾在那里停留过的艺术家。而那些与黑山学院有关的艺术家也因队伍之庞大和他们随后取得的耀眼成就而令人头晕目眩:塞·托姆布雷(Cy Twombly)、阿伦·西斯金德(Aaron Siskind)、杰奎琳·古勒维奇(Jacqueline Gourevitch)、大卫·图德(David Tudor)、查尔斯·奥尔森(Charles Olson)、伊丽莎白·简尼伽(Elizabeth Jennerjahn)、雅各布和格温多琳·劳伦斯夫妇(Jacob & Gwendolyn Knight Lawrence)、斯坦·范德比克(Stan VanDerBeek)、哈泽尔·劳森·阿尔彻(Hazel Larsen Archer)、伊莲和威廉·德·库宁夫妇(Elaine and Willem de Kooning)、桑迪·沙文斯基(Xanti Schawinsky)、摩斯·肯宁汉(Merce Cunningham)、M·C·理查德斯(M. C. Richards)、本·沙恩(Ben Shahn)、巴克敏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这份名单可以无限延长。即便如此,未被“先行而后思”所囊括在内的名字至少和展览呈现的艺术家一样多。在这些艺术家中,有些人只为一探究竟而从纽约慕名而来,参加著名的夏季研修课;有些人来了便走,一些人则会稍作停留。事实上,很少有学生真的从黑山学院毕业,这里也不曾被官方正式承认。教师和学生之间的差别几乎全然消失。每一个曾与黑山学院邂逅的艺术家身上都留下了永恒的烙印。从许多方面来说,黑山学院提供了一种作为存在主义学习形式的艺术生产范式,它对战后美学和前卫艺术产生了巨大而鲜被称颂的影响。

从严格意义上说,黑山学院并不是一所真正的艺术学校。它是一个将艺术家或诗人作为“生产者”(maker)置于其自我概念(self-concept)中心的教育集合体,因此它必定能够吸引年轻艺术家对其心向往之,接受上世纪中期现代主义各种形式的可能性的洗礼。前来黑山学院的艺术家并不仅仅希冀将艺术作为生活的重心,他们极力打破艺术和日常生活之间的界线,使创造成为一种生活体验。我们很难说清,究竟是黑山学院向那些独自或结伴而来的到访者灌输了它的理念,还是那些已具备某种倾向的人在艺术活动的牵引下聚集于这所位于北卡罗来纳州阿什维尔(Asheville)一隅的小校区内。不过,黑山学院的教学理念所传达的信息不仅在于思考方式,它也是令实践者向更完善的个体发展的推动力。

黑山学院传奇的创立者约翰·安德烈·赖斯(John Andrew Rice)——一位教育革新者和罗德岛学者——以其富有魅力的教学方式和分裂的人格特质出名。赖斯所推行的教学宗旨沿袭了约翰·杜威(John Dewey)有关交互式教学(interactive education)的教育理念。在1936年的一次采访中,当赖斯在谈到黑山学院将艺术作为通识教育(liberal education)的核心时,他强调:“几乎每个人都在某些层面上是艺术家。他至少是个具有想象力的个体,而这种潜质可以得到发展。”在这一假设下,黑山学院致力于一种“核心且持续的努力。(那就是)教导一种方法,而不是内容;强调过程,而不是结果;使学生领悟到处理事实(facts)以及关切处于事实之中的自身,要比事实本身更加重要。”活动(activity),无论多么坚定不移,都既是形式也是思考。

亚伯斯夫妇(约翰·亚伯斯和安妮·亚伯斯)自1933年来到黑山学院直至1949年离开,一直是这里关键性的人物。他们的教学将严格的手工技艺训练和对形式——无论是何种媒介——的积极探索相结合,二人共同倡导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对于日常世界的美学感知,由此激发了雷·约翰逊(Ray Johnson)、鲁斯·阿萨瓦 (Ruth Asawa)、罗伯特·劳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等人在此基础之上的实验。本次展览对这些艺术家的早期过渡性作品的呈现,旨在勾勒出他们向各自美学探索方向发展和递进的过程。

基于过程和活动作为着眼点的理念,黑山学院在其短暂的存在中所取得的成就并不在于有多少“伟大”的作品被产出,而在于那些被激发的想法。当然,黑山学院的部分研究和实验确实生成了一些极具影响力和持久性的成果。“先行而后思”便指明了在这些对形式和方法的探索中,伊甸湖(Lake Eden)沿岸对其中杰作——比如此次展出的威廉·德·库宁的《阿什维尔》(Asheville,1948)和劳森伯格的《无题》(Untitled),《夜晚展开系列》(Night Blooming Series,1951)——产生的重要性。此外,展览还设置了一场由一架预制钢琴、摩斯·肯宁汉的舞蹈录像、劳森伯格的四块《白色绘画》(White Painting, 1951)组成的情境,旨在重现约翰·凯奇传奇性的作品《剧场作品No.1》(Theater Piece No. 1, 1952)——一场由即兴(较大程度上)舞蹈、音乐、视觉艺术和诗歌合成的表演——通常被视为第一件偶发(happening)艺术作品。这一“场景”为我们提供了还原事件本身的想象空间,尽管它所指向的对象永远无法被复制——那便是原初独创的活动本身。对于展览所重新呈现的表演——人们对其细节通常仅有所闻而缺乏了解——则似乎有些偏离主题。但无论如何,展览以其令人印象深刻的包容性,充分展现了黑山学院的学生和教师连续和递进中的高产,他们在每日的进程中寻觅着突破故有界限的可能,以此拓展对存在于事物和理念之中的形式的认识。通过在展览中将众多女性艺术家(米姆·斯沃恩[Mim Sihvonen]、凯瑟琳·丽兹[Katherine Litz]、苏珊·维尔[Susan Weil]等等)放置于显著位置,并将作为黑山学院课程之一的手工艺(如纺织和制陶)作为展览关注点之一,策展人巧妙地回应了通常情况下人们将黑山学院视为由男性创造的传奇的这一预设。

在对“制作”(making)而非“完成品”(made thing)的执着中,黑山学院将其理念视为一种美学未来、一种具有教育意义的潜能,学生和教师在合作和互相激发的互动中使创造成为可能。它是那些通过探索形式的局限和可能性以发掘全新思考模式的行动的永恒实验地。而这并不仅仅为了所谓的革新,更为了拓展想象之可能,延伸对生活之存在形式的觉知。

黑山学院由一群艺术家、教育者和思考者运作,那些可以确保学院基础框架稳定和持续运转的管理人员在此缺席。学院的终结伴随的并非一声巨响,而仅为一句呜咽。在黑山学院运营的后期,学校里的土地被一块块售出,教学楼也一座座关闭,尽管学生和教师并未集体撤离,但他们渐渐走开,直至最终只剩下有关学院辉煌历史的传言和蜚语被留下。不过,学校的活力早已向外扩散,其成员遍及纽约、洛杉矶、旧金山等地,他们将那激荡岁月中透过交流和互动所凝结的影响力向更远的地方传播。尽管黑山学院并未留下任何教条,但它的DNA却在如今的艺术、音乐、诗歌、舞蹈和建筑领域的众多脉络中延续。“先行而后思”向我们提供了必要的对黑山学院历史的重新审视,也提醒着我们——这里依然有一片我们需在当下继续所思和所行的园地。

理查德·德明格,耶鲁大学英文系资深讲师和创意写作方向主任,他曾著有《从多面听取:朝向爱默生式的阅读伦理》(Listening on All Sides: Toward an Emersonian Ethics of Reading,斯坦福大学出版社,2008)。

译/ 钟若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