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21年3月

相对论

洛兰·格拉迪,《混血家庭相册(姐妹IV),左:德沃尼亚的妹妹洛兰;右:娜芙蒂蒂的妹妹穆特诺杰美特》,1980/1994,双联照,Cibachrome复制照片,整体尺寸26 × 37". 取自《混血家庭相册》,1980/1994. © Lorraine O’Grady/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New York.

用谷歌搜索“娜芙蒂蒂的姐妹”,洛兰·格拉迪(Lorraine O’Grady)《混血家庭相册》(Miscegenated Family Album, 1980/1994)里的一张双联照片排在第二位。其中,艺术家将自己的照片并置于埃及女王娜芙蒂蒂之妹——穆特诺杰美特(Mutnedjmet)半身石像照片的旁边,两张都是四分之三侧面像,看起来极为形似。紧随其后的搜索结果同样来自格拉迪的该系列作品:仍然是那尊穆特诺杰美特半身像,只不过拍摄角度不同,旁边的照片则是完成于公元前1340年前后的娜芙蒂蒂雕像(这次的两张照片相似度没那么高,尽管两人是姐妹关系)。再往下拉是该系列里另一张双联照:娜芙蒂蒂之女——梅利塔顿(Merytaten)的雕像加上格拉迪侄女——坎迪斯(Candace)的照片。除了拍摄对象本身形象相近以外,两者的形似还应归功于裁切和取景等技巧:差不多一样的姿势,若有若无的微笑,圆脸,黑眼眸,弯折的眉线。和格拉迪该系列中十六张双联照片的大部分画面一样,这些图像是亲密的,亲切的,如同放在家庭相册塑料封套里的照片。

洛兰·格拉迪,《混血家庭相册(手足竞争),左:娜芙蒂蒂;右:娜芙蒂蒂的妹妹穆特诺杰美特》,1980/1994,双联照,Cibachrome复制照片,整体尺寸26 × 37". 取自《混血家庭相册》,1980/1994. © Lorraine O’Grady/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New York.

然而,双联照片的工整格式与埃及人像确凿的物质性提醒着观众这些图像并非家庭版。不过到了网上它们倒显得宾至如归,在这里,不透明的算法工具,比如谷歌的反向图片搜索功能,能够跨越语境、媒介、创作者、色彩和时代发现共同之处。如果从一种更加基本的层面看待图像搜索,将其视为对遗失材料的追溯,对旧文件的复原,你会发现自己神奇地走到了“照片等于死亡”这一牢不可破的等式(“我真的正在变成一个幽灵,”罗兰·巴特坐在照相机前想)的反面:图像搜索成为回魂的工具。

洛兰·格拉迪,《混血家庭相册(母亲的吻),左:坎迪斯和德沃尼亚;右:娜芙蒂蒂与其女》,1980/1994,双联照,Cibachrome复制照片,整体尺寸37× 26”. 取自《混血家庭相册》,1980/1994. © Lorraine O’Grady/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New York.

格拉迪这一系列本身也始于一次对图像的搜寻。在1963年一次去埃及的旅行中,艺术家头一次在他人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特征,并发现自己跟一个民族产生了认同。这段经历促使她创作了1980年在纽约Just Above Midtown画廊进行的行为表演《娜芙蒂蒂/德沃尼亚·伊万杰琳》(Nefertiti/Devonia Evangeline)。这件作品复现了古代埃及的“开口仪式”,这一特定的宗教仪式指向生命循环的不同阶段(所用工具也是用来剪掉脐带的工具),核心是祭司“激活”亡者的雕像,以便亡者能顺利进入来世(埃及语的“雕塑”本意就是“被赋予生命之物体”)。格拉迪表演期间,六十五张双联照片以幻灯片的形式依次播放,对她姐姐德沃尼亚与古埃及女王娜芙蒂蒂,她本人与女王之妹穆特诺杰美特,以及他们亲戚的样貌和生活进行了比较,以此暗示这些完全不同的家庭成员的重聚。当事先录好的音轨宣布德沃尼亚和娜芙蒂蒂的死亡——格拉迪的姐姐二十年前死于流产——身着宽大红裙的艺术家开始了一系列类似宗教仪式的肢体动作表演,仿佛希望借助照片帮助去世的亲人重生,进入来世。

德沃尼亚和娜芙蒂蒂之间的相似对格拉迪来说尤其触目,既因为她自身家庭的离散族群背景(她的父母是生活在美国、秉持“英国殖民主义价值观”的牙买加移民),也因为埃及研究的历史与种族主义的历史密不可分。正如纽约布鲁克林美术馆——三月,这里即将举办格拉迪的回顾展,双联照片系列也在展出作品当中——埃及艺术展厅里一段墙面文字写道的,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的埃及研究学者“拒绝承认非洲人可以创造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将埃及的文化成果归功于“肤色较浅的外来民族。”但实际上,埃及文化独有的特征可以追溯到五千年前生活在该国南部地区的原住民群体。到娜芙蒂蒂统治时期,埃及艺术已经融合了邻近地区的媒介和风格,同时保持了自身的特点——与非洲传统和信仰紧密相连。

洛兰·格拉迪,《娜芙蒂蒂/德沃尼亚·伊万杰琳》,1980. 行为表演现场,时间地点未知. 摄影:Freda Leinwand. © Lorraine O’Grady/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New York. 

埃及艺术的杂交性与该系列作品题目里的“混血”(miscegenation)一词有密切关系。作为这一杜撰出来的家庭相册的修饰语,这个词同时指向了特殊与普遍:相册从字面意义上是“混合”的,因其将两个迥然相异的家庭合到了一起,但作品题目也可以用来分别描述格拉迪和娜芙蒂蒂各自的家庭谱系。不管这样,它都暗示了在那些也许被视为差异的地方实际存在着类似与雷同。正如贾莱德·塞克斯顿(Jared Sexton)指出的,miscegenation里的gen是gene(基因)、gender(性别)和始源(genesis)这些与特殊性相关的词的词根,也是general(普遍)、generic(一般)等词的词根。“普遍的从一开头就是混合的,”他写道,跟算数平均值一个道理。

想要解决埃及艺术研究以及更广义的博物馆实践中的种族主义问题当然是《混血家庭相册》的出发点之一。但对格拉迪而言,埃及还是一个多重关系的中心,一个杂交性的场域,因而也是一个可能性之地。尽管双联照片一开始抓人视线的是它们对相貌脸型的关注,但每张照片的题目——“手足竞争”,“母亲的吻”,“英雄崇拜”,“王后巡游”——暗示了更广泛的平行关系,未经讲述的或真实或虚构的叙事。格拉迪把家庭相册当作一种讲故事的工具。我们试图跟随她的讲述,同时又始终意识到某种错位或残缺。

洛兰·格拉迪,《混血家庭相册(跨世代的),左:娜芙蒂蒂,最后的图像;右:德沃尼亚的小女儿金贝利》,1980/1994,双联照,Cibachrome复制照片,整体尺寸26× 37”. 取自《混血家庭相册》,1980/1994. © Lorraine O’Grady/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New York.

因此,该系列不仅是一组对比,更是一个关系网络。在古代埃及,人们认为死亡是“一种肉体和社会双重意义上的肢解”;格拉迪的作品从其反面处理了死亡的主题:通过把本来四散的家庭成员聚拢到一处。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的作品里都是连接,是各种层级的关系——与此同时,每个被拍摄对象从始至终又分别待在属于自己的框架里。娜芙蒂蒂的肖像之所以罕见,部分原因是在她统治期间,埃及工匠制作雕塑时是从零件开始——眼睛,眼眶,眉毛——然后再将其组合成一个完整的雕像。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分开制作的零部件四散到各处,一部分则完全佚失了。

米拉·戴娅(Mira Dayal)是一名在纽约的艺术家和评论人。

译/ 杜可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