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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的“遮瑕膏”,不能做的样OG

《中国有嘻哈》总决赛现场,2017年. 从左到右:GAI,PG One,导演冯小刚,主持人华少.

来自喀什的艾热和来自乌鲁木齐的那吾克热一起站在舞台上,接受着一百位中国rapper(说唱歌手)的投票。一开始比分胶着,而后差距开始逐步拉大。与那吾克热同为吴亦凡战队四强的另外三人,最后都把票投给了艾热。镜头剪切,那吾克热的眼眶有些湿润。投票结束,艾热已基本锁定胜局。

几分钟后,艾热成为了爱奇艺制作的嘻哈音乐(Hip-Hop Music)选秀《中国新说唱》(下称《新说唱》)的冠军。去年,当这个节目还叫做《中国有嘻哈》(下称《有嘻哈》)时,曾出现了“双冠军”这种小概率事件,而今年,则是大比分碾压。爱奇艺,会玩。

那吾狂热地喜爱美国殿堂级说唱歌手阿姆(Eminem),在这个节目中,他也被其制作人吴亦凡称为“中国的阿姆”。这既是对他说唱技巧的赞誉,也无形中增加了他的“黑点”。应该说,比赛结果并不只基于决赛的现场表现,毋宁说,它展现了被涂掉“纹身”、正浮出“地表”的中国说唱圈子的某种姿态:即便身处“夹缝”之中,它仍然试图努力寻找那个有实力、有态度、能符合这个圈子的规则与期待的“代表”。这既是艰难的突围,也是有限的抵抗。毕竟,在这个中国说唱乐急剧商业化和嬗变的时代里,艾热与那吾的胜负只是一个小事件,中国嘻哈真正要面对的,是《新说唱》所映射出的现实:那里有涂掉它“纹身”的“遮瑕膏”以及冒顶其声名的样OG(老炮儿、大佬)。

即使结果,被人打上马赛克

用各种方式遮挡选手的纹身,在国内的综艺选秀节目中已然司空见惯。

早在2014年成都的地下说唱歌手谢帝(Shady)参加《中国好歌曲》时,就用长袖宽衣遮住了手臂上纹的阿姆头像。左后颈的纹身虽然无法完全用衣物挡住,但也被遮瑕膏涂掉。一首《老子明天不上班》变成了《明天不上班》——像涂纹身一样遮掉“老子”后,谢帝用方言说唱疯狂地弹舌猛进,一路杀进全国四强,节目结束,身价暴涨。三四年之后,凭借爱奇艺说唱选秀出道的中国地下rapper们,尽管赢得了比谢帝更广大的市场和粉丝群体,但他们的成功仍不过是“谢帝模式”的一次扩大再生产——这仿佛是中国嘻哈走向资本市场的唯一可能:遮掉“纹身”,浮出地表。

继民谣之后,国内音乐市场与节目制作商们迅速找到了下一个“爆点”:嘻哈音乐。爱奇艺去年制作的超现象级说唱选秀《有嘻哈》已经证明了这片还未被大肆开垦的商业处女地的庞大。长期蛰伏地下啸聚地方的各说唱厂牌与视频网站、音乐平台、上星卫视一拍即合,随着Gai(《有嘻哈》双冠军之一)在湖南卫视的音乐竞赛节目《歌手》上凭说唱版《沧海一声笑》一炮打响,嘻哈音乐看似将成燎原之势席卷全国。然而,作为诞生于上世纪70年代纽约街头与贫民窟的舶来音乐类型,嘻哈音乐自身内含与携带的诸多矛盾性、冒犯性,显然不见容于国内的道德习惯甚至法律法规,因此,首先是《有嘻哈》的另一冠军PG One因“做头发吃饺子”等事件引发公众反感,继而被扒出歌词犯忌而惨遭封杀,然后是以在圈内人看来近乎羞耻的方式不断向主流意识形态靠拢的Gai突然被《歌手》退赛,一时间风声频传,刚刚冒头的国内嘻哈似乎又被一脚踹回了地下,谁也不知道这是凛冬将至抑或是春寒料峭。而作为第一个“吃螃蟹者”的爱奇艺却好像并没有被眼前的迷雾吓倒。于是,《中国有嘻哈》改名《中国新说唱》,市场还在,黑怕飘扬。

《中国新说唱》选手派克特.

爱奇艺的决策是对的,毕竟,“谢帝模式”告诉我们,不就是再加一管“遮瑕膏”么?

派克特(PACT)——西安说唱厂牌NOUS的主理人、中国地下说唱Battle比赛Iron Mic的双冠王——今年作为选手参加了《新说唱》的比赛。与谢帝参赛时只在颈侧有纹身不同,派克特在脖子正面纹了非常显眼的图案。那是一个梅塔特隆立方体,派克特的第一张专辑曾把它当作封面。因此,某种程度上,这个纹身可能有点“不忘初心”的味道。所以,当爱奇艺的强力遮瑕膏让这图案在镜头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至于这个有着神秘且凶悍纹身的地下Battle之王在节目表演中竟然还显得有点萌时,这个细节的改变对于中国嘻哈的象征意味就显得相当浓郁了。在和热狗等人合作的《再见Hip-Hop》里,派克特唱到:“但即使结果,被人打上马赛克,也照样解锁,因为最初的快乐。”这像是一种反向的乐观描述,因为恰恰是“最初的快乐”,被不可言说的“遮瑕膏”给涂掉了。

于是我们不难感受到《新说唱》相对于《有嘻哈》的诸多改变。《有嘻哈》所呈现的地下rapper的竞争更近于绿林好汉江湖草莽在一起开“天下第一武道会”,八仙过海,见招拆招,天干物燥,血影刀光。而《新说唱》就更像是说唱界的文艺汇演彩排,这里面,有校园节目,有女生节目,有情歌对唱节目,有少数民族节目,还有现场解说,选手们于一片其乐融融之中酝酿着一丝即将被面试的兴奋与紧张。其实,从第一位登场选手被安排为来自清华大学的校园歌手开始,这种语码的转换就已经显露无遗了。作为节目logo之一的“R!ch”(近似英文Rich)在正片中被特意强调为“丰富”,而不是“富有”/“有钱”。嘻哈歌词中常见的车子房子票子叶子马子,在节目中被彻底剔除干净,在《有嘻哈》中还能听到选手Bridge唱“我想坐在跑车里,想要一辆法拉利”,而《新说唱》的选手功夫胖就只能将“开上梦的法拉利”改成“拿出我的看家戏”。显然,凭借政策指挥棒,爱奇艺开始对嘻哈这种携带美国地区文化基因的音乐舶来品进行无害化改造。这种改造无疑是成功的。在《新说唱》之前,你恐怕不能想象,在一个以“Rich”为名的地下rapper比赛中,最流行的歌曲居然是以旋律取胜的男生情歌对唱(当然这首《星球坠落》确实很好听,真香)。而这“文艺汇演”,千言万语最后都汇成了一句话,或者说是被有意无意地收拢到了同一个主题当中,那就是“中国崛起”。因此,当曾长期生活在加拿大的制作人吴亦凡对着屏幕说出“中国的文化自信”几个字时,我相信许多观众都会不自觉地发出这样一句类似的感叹:一开口就知道老江湖了,skr。

当然,这显然不是吴亦凡的“锅”。爱奇艺CEO龚宇早就强调《新说唱》将“更加青春,更加时尚,更加中国”,《新说唱》总导演车澈也指出中国说唱音乐的态度就是要把“家国情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致敬和理解”等放到音乐里面。因此,当吴亦凡在节目中扛起“中国风”大旗而备受质疑时,其实,大家对他的攻击都多少有些不痛不痒。毕竟,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吴亦凡糅合了中国戏剧等元素、电音、英文说唱的嘻哈到底是不是“中国风”,而在于当前什么样的“中国风”被意识形态所需要。显然,至少在这档节目里,被召唤的不是古风圈那种纵情古代辞藻的“中国风”,也不是此前Gai那种虽诉诸中华家国意象(长江黄河等)但有着浓厚底层社会江湖气息的“中国风”,而只能是吴亦凡式的杂糅各种中国元素和外国音乐元素的“走向世界”的国际化的“中国风”。可见,在对嘻哈进行无害化处理的同时,《新说唱》也正在对其进行本土化,其方式便是以“中国风”这一“强力遮瑕膏”将“崛起中的中国”这一形象涂抹到嘻哈音乐之上。但这里面被模糊掉的问题是,这个走向“世界”且被“世界”观看“中国”到底是怎样的“中国”?一个有趣的事实是,以唱红色rap且民族主义色彩浓郁的说唱组合“天府事变”在《新说唱》海选阶段便被淘汰,而在中国说唱圈风声鹤唳、《有嘻哈》选手频频被电视节目剪掉的当下,这个组合却成为近期唯一一个登上了上星卫视王牌节目(湖南卫视《快乐大本营》)的说唱组合——关于“中国”,“他们”似乎各有见地。

当然,这一切好像都跟中国嘻哈有关系,又好像没什么关系。毕竟,它必须面对的问题是,被涂上“遮瑕膏”的嘻哈还是嘻哈吗?这样的嘻哈又是怎样的嘻哈呢?

最爆裂的世代,他要你跪拜

《新说唱》最有争议和引发最多讨论的一场比赛发生在第九期“全国6进4”的节目中。主办方邀请了网易云、酷我、酷狗、QQ四大音乐平台的负责人来做现场评委。这几位评委的评判标准是歌曲的流行度、传唱度,再加上一些与中国音乐的结合度(也就是“中国风”),而且声称自己所代表的是各自平台上最广大用户群体的趣味。于是,在他们的评判下,便出现了实力派嘻哈歌手艾热被说唱功力远不如己的女rapper刘柏辛四比零淘汰,二轮比拼中偶像派说唱歌手周汤豪将两位地下说唱大将王以太、艾热一起淘汰的争议性结局。然而,从后来的观众反应、口碑评价和平台数据来看,艾热、王以太的歌曲表现都远远超过了刘柏辛、周汤豪。观众对这几位评委的选择十分不满,反应激烈,以至酷狗音乐的评委季声珊至今没有打开微博评论,酷我音乐的评委李笋则干脆承认自己被实际市场反响啪啪打脸。

网易云、酷我、酷狗、QQ四大音乐平台负责人在《中国新说唱》第九期评审现场.

且不去猜测四位评委是否拿了制作方的剧本,毕竟后来艾热在复活赛中一人拿下五杀全胜直接晋级决赛,丝毫未改变许多人预测的两个新疆人争夺冠军的结局。单从表面上看,这期节目清楚呈现了网络音乐平台在华语音乐界的重要话语权,以及商业市场与作为舶来品的嘻哈音乐之间似乎存在的龃龉。在那期比赛的现场发言中,代表地下rapper的制作人热狗就直言“说唱创作歌手考虑的永远不是市场”,甚至更亲近商业市场的制作人吴亦凡也对评审的结果表达了不认同。但是,从最后的结果来看,这一事件反映的只能是几位评审对于市场预期的判断失误(或假装失误),而非商业市场与“本质的嘻哈音乐”之间的分歧。

事实上,对于中国说唱乐而言,无论是近年的突然爆发,还是此前漫长的地下野蛮生长,网络播放平台都功不可没。媒介转换时代,华语唱片工业整体衰落,甚至说其崩溃也不为过,曾作为唱片业品质标杆的金曲奖风光不再,取而代之的则是网络播放平台的崛起。而网络平台的好处之一就在于,它不仅开辟了流量歌手的影响力秀场,也为众多地下音乐人提供了在小圈子交流、现场演出与比赛之外暗生自长的空间。许多地下rapper正是凭借自己在网络平台上流传的歌曲拥有了不少听众,而恰是这些听众成为了近年中国嘻哈音乐能迅速火爆并飞速变现的重要基础。当然,嘻哈变现同时也意味着,它必须接受另一套法则——必须磨平自身棱角以适应更广大的市场。关于这一点,去听听Gai在海选时唱的《火锅底料》和后来作为火锅店洗脑神曲的《火锅底料》就明白了。

“最爆裂的世代,他要你跪拜。”热狗在节目中如此唱到。

这种商业力量的另一个代表则是作为节目制作人的偶像歌手吴亦凡。吴亦凡与爱奇艺的合作显然造就了一个双赢的局面。一方面,如果没有自带庞大流量的吴亦凡加盟,《有嘻哈》和《新说唱》都很难取得如此大的关注度和影响力;另一方面,借助节目对其形象的塑造和重新包装,吴亦凡完成了从一个不乏黑点的流量偶像到(至少看起来)专业水平过硬、又能引领潮流提携后进的Young OG的人设转型——在节目的制作人cypher(轮流说唱)中,吴亦凡毫不讳言自己对中国说唱的贡献:“我闯的天地,说唱的普及,Freestyle的来历,拿出我简历,写着Young OG。”

吴亦凡在《中国新说唱》第二期节目.

吴亦凡的这个“新形象”无论在说唱圈子内部还是在普通网民那里,都引发了巨大的分歧。一边是众多地下rapper和反感吴亦凡及其粉丝群体的网民开始不遗余力地挖掘吴亦凡的“黑料”,诸如“你看这个面它又长又宽”、“bad girl”干音、“加拿大电鳗”等材料和绰号应运而出,成为大众质疑吴亦凡真实唱功和说唱水平的重要证据和群嘲利器。其中地下rapper AR刘夫阳在节目播出期间diss吴亦凡的说唱《皇帝的新衣(skr)》更是综合了吴亦凡的所有黑点,可谓句句戳心字字见血,在圈内传播广泛。另一边,吴亦凡自己的粉丝不必说,与虎扑网友的大战便可见一斑。最值得注意的是,通过节目“浮出地表”、进入主流商业市场的许多说唱歌手也纷纷站出来力挺吴亦凡,陈说吴对中国说唱的贡献,批评倒吴网友不过是对中国嘻哈毫无贡献只会污言秽语的键盘侠,尽管,也是同样一群人,当他们还在“地下”的时候,对吴亦凡一直不屑一顾。而那吾克热之所以不受圈内人士和许多嘻哈听众待见,恐怕也与他对吴亦凡的“崇敬”密不可分。这泾渭分明的背后,自然有着心悦诚服的体认,但肯定也少不了各种现实考虑与利益纠葛。

无疑,商业资本的进入正在急剧地分化着中国的说唱歌手群体。“浮出地表”的前提是用“遮瑕膏”涂掉“纹身”,曾经“老子命硬学不来弯腰”的地下rapper也必须服膺商业法则的规训,更重要的是,商业资本正逐步改变着嘻哈圈子内部的结构与生态。吴亦凡们所带来的,不仅是巨大的商业利益,更是一种流量明星、粉丝经济的运作方式。曾经默默无名的地下歌手突然间拥有了上百万可自我再生产的粉丝群体——歌手与粉丝之间关系的改变,对说唱歌手包装、营销方式以及圈子内部创作生态的改变都是极其显著的。这种改变既能推动小众的地下嘻哈音乐逐步走向商业化和“正规化”,也容易带来可怕的后果——对于PG One的被封杀,他的部分粉丝恐怕没少做出“贡献”。

就像《新说唱》的logo“R!ch”暗示的一样,其实嘻哈音乐在其发源地美国从来都是一门“生意”,也正是通过这门庞大的“生意”和不断的商业化,美国的嘻哈音乐才真正地走出了贫民窟,进入到上层社会进而波及诸多娱乐产业,甚至具有了有效介入政治议题的现实能力。当然,目前的中国说唱乐还看不到任何这方面的可能。但美国嘻哈的历史足以说明,商业化对这一音乐类型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在决赛现场,受那吾感染的吴亦凡回应了圈内人和网民对他的非议——他绕过了对他实力的质疑,只是强调,自己推动中国嘻哈的发展,只有因为热爱。这番表白其实很真诚,然而它并不能降低中国说唱在商业化过程中必须遭遇的风险。重要的不是吴亦凡是young OG还是样OG,重要的是中国嘻哈音乐不能在这个过程中把它自己变成了“样OG”。

因此,相信众多中国嘻哈乐迷们仍然对中国说唱的前景怀有希望,希望即便在用“遮瑕膏”涂掉“纹身”之后,身处夹缝的音乐或仍能借力而行,如同它在大洋彼岸诞生时那样,孕育出一批真正的屹立于地表的Young OG,而不只是躺在粉丝经济的账本上有样学样的样OG。否则,“浮出地表”的中国说唱音乐赢来的将不是新的“光荣”,而是真正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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