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比利时安特卫普当代艺术博物馆（M HKA）举办的展览“基础设施的地缘政治：当代视角”（The Geopolitics of Infrastructure: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s）通过来自世界多极的艺术实践，探讨基础设施与地缘政治、资本流动、殖民遗产和生态危机之间的交织关系。展览超越了对“基础设施”的技术性理解，将其作为进入当代世界权力结构、社会治理逻辑与知识建构方式的关键切口。展览在结构上也颇具野心，不仅在主题层面展开对全球化、殖民遗绪与地缘政治的讨论，也在形式语言上搭建了一个“流动的思考场”——一座融合研究、图像、声音、感知与情感共置的策展装置。

在日常经验中，基础设施往往是隐形的，只有在失效、崩溃或危机中才会显现。这种对“不可见政治”的关注，使本展不仅仅是在讨论技术网络，而是指向一种看待世界的方法论。它邀请我们重新训练视觉与判断力——看见那些不被看见的结构，理解它们如何深刻塑造人类的行动轨迹、资源分配与身体存在，并思考现行体制的替代可能。

展览中有多件作品并不以艺术家主观性为核心，而是通过协作与结构性的方式介入世界机制。米尔万·安丹（Mirwan Andan）与伊斯万托·哈托诺（Iswanto Hartono）回访印尼的GANEFO运动（Games of the New Emerging Forces，新兴力量运动会）——这个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替代组织形式曾吸引最多51个国家参加。他们的行动证明了基础设施不仅是国家建设的工具，也是一种历史想象的延续方式。GANEFO后来成为一种团结的象征，被用作人名或街道名，抽象的宏大历史以个人化的方式得以延续。Zheng Mahler小组（艺术家吴瀚生及人类学家Daisy Bisenieks ）对瓷器与全球供应链的全息重建，以去中心化的视觉策略将物质-文化-经济系统打散重组。他们并未在一系列研究后给出阶段性答案，而是揭示了早期资本主义掠夺与当下地缘政治和技术影响下对稀土资源的攫取有着同源性。

“基础设施的地缘政治”不只是一场展览，更像是一种研究方法的展演。它表明：基础设施并不只是国家的宏大工程，也存在于微观行动、社区共识与文化生产之中。当我们走出展厅，收获的不只是对一个议题的更多认知，更是一种理解世界的新视角——学会识别那些被隐藏的机制，并意识到艺术正是建构另一种世界结构的实践场。

无疑，展览在批判或提供替代方案方面都颇具深度，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注意到展览中暴露出的某种结构性盲点。反复出现的“China”在展览中被呈现为关键的地缘政治角色——“一带一路”的主要推动者、“全球南方”内部资本输出者，甚至暗含“潜在威胁”的意味。然而，整个展览中却缺少来自“一线”的艺术视角，中国在被频繁提及的同时，始终被策展架构置于被分析和批判的位置。在这幅“全球基础设施图景”中，中国被塑造为一种巨大的政治与资本意志的象征，成为抽象的“话语坐标”，却无法发声，无法细述其复杂的现实经验。这种“静音的在场”恰恰暴露出当下某种国际通行的知识生成机制的惯性问题——“西方”在“去西方化”的同时，依然被制约在对他者的“担忧”之中。

这并不是 M HKA 一家机构的孤例，而是当代国际策展语境中屡见不鲜的一种认知机制：展览以“全球”为名，讲述跨地域叙事，却依然使用少数话语中心的地图和知识结构。所谓“地缘政治”往往沦为一种由西方机构主导的“替代性观察”——表面上开放、多元、跨境，实则维持着信息收集者与被观察者、翻译者与被翻译者之间的结构性不平等。

缺少中国视角并非只是“代表性不足”问题，而关乎更深层的认知问题和权力制约：谁拥有提出问题的权力？哪些经验被承认为知识来源？基础设施并非中性物，而是政治性、生活性的，是感知结构的组成部分。在中国语境中，大型基建往往伴随着土地征用、生态变迁、劳工重组与地方历史的覆写——大的地方性包含着无数复杂的小的地方性，这些都在许多本土艺术实践中被深刻探讨。然而在本次展览中，那些亲历这些过程的艺术家，那些来自“被叙述地带”的声音，却未获得应有的表达位置，而是成为地缘政治权力笼罩下的盲点。策展方的批判姿态若无法触及这种现实权利的制约，就难以真正抵达其所宣称的核心议题——探讨艺术想象力在构思新型或替代基础设施模式中的可能性。

文／ 冯发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