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 CRITICS’ PICKS

  • 小泉明郎,《梦的仪式(今天我的帝国在歌唱)》,2016,三频道高清数码录像,时长28 分 04 秒.

    新生还者

    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Three Shadows Photography Art Center
    北京朝阳区草场地艺术东区155号
    2023.05.20 - 2023.07.02

    作为第二届集美·阿尔勒“影像策展人奖”获奖展览,北京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展出的 “新生还者”从展览手册和海报的平面设计——暗红色调令人联想到恐怖游戏《寂静岭》里的末日场景——开始,便预告了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松观看的展览。步入展厅,看到的第一件作品是安娜·曼迪耶塔(Ana Mendieta)于1975年拍摄的影像《血腥的轮廓》(Silueta sangrienta)。在这部仅1分51秒长的影像中,我们先是看到艺术家本人裸身仰面躺在一个人形土坑里,下一个镜头人消失不见,再看坑里已灌满如血液一般鲜红的液体,最后艺术家再度出现,这次她俯身躺在“血水”里。跳接的剪辑手法简洁精准地捕捉了在具身经验与有关性别暴力及丧失的普遍探讨之间来回往返的辩证过程。同样,在附近的一个小房间里,唐潮的《地方摄影》系列(2016-)也深入了摄影媒介本身的暧昧内核。空间里高低错落地陈列着艺术家在与地方刑警长期合作过程中创作的若干宛如静物画一般的刑侦照片以及相关录像作品。那些我以为会让我感到害怕的犯罪现场图像实际只让我意识到了自己身上有点冷漠的窥视欲,可能这正应和了艺术家想表达的,行凶者和记录死亡的拍摄者之间相似的思维逻辑。

    小泉明郎的VR作品《牺牲》(2018)则通过另一个极端场景触碰了虚拟现实技术的内在矛盾。观众可以通过四副VR眼镜,以第一人称视角进入伊拉克少年艾哈迈德的创伤记忆:伊拉克战争期间,13岁的他和家人外出散步期间,遭遇直升机袭击,家人全部惨死在他眼前。戴上VR眼镜,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庭环境,看着自己面前挥动但不属于自己的双手,听着少年的叙述,我发现我无法坚持太久,便急着想从囚禁着少年痛苦记忆的封闭空间逃离。本应唤起共情的VR技术反过来让人意识到自己与他人的苦难之间难以简单跨越的距离。在这一点上,《牺牲》与旁边老式电视机上播放的哈伦·法罗基(Harun Farocki)1969年的作品《不灭的火》(Nicht löschbares Feuer)之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越战是最早在电视媒体上被大肆报道的战争之一,艺术家直视镜头发问:我们如何让你“看到你所不想看到的东西”,又该“如何向你展示凝固汽油弹所造成的伤害”?他拿起手里正在抽的香烟,将其直接摁灭在手臂上。

    如果说《不灭的火》是以理性分析的方式对抗视觉消费的陷阱,小泉明郎的另一件三屏录像《梦的仪式(今天我的帝国在唱歌)》(2016)则通过打破梦境与现实之间的界线,来挖掘天皇制度对日本社会难以察觉更难以去除的深层控制。片中,表演拍摄和反天皇制游行现场实景穿插剪辑,如同艺术家在影片文本中将自身梦境和社会现实咬合拼接到一个纬度一样,让观众无处可逃。

    此次展厅空间由黑色网架切分,透过网子,所有作品都和其他作品在视觉动线里互相关联,不管观众站在哪,总能看到几个视频在黑暗中像捉迷藏一样跟着你。穿行在各种暴力和创伤回忆中,铺陈他人的切肤之痛,可能只是因为我们没法明确的表达自己刚经历的事。那么多来不及擦拭的伤口不会在昏沉中被遗忘,它会因为缺少坦诚而变成内伤,即使外面的皮愈合了,它依然会在,等待被重新叙述。

  • 劳伦斯·韦纳,“在相对形式的领域内”展览现场,2023.

    劳伦斯·韦纳

    里森画廊 | Lisson Gallery
    北京市顺义区金航东路3号院D7楼4层
    2023.05.27 - 2023.10.14

    劳伦斯·韦纳(Lawrence Weiner)用词语雕塑。就好像语言是与水泥、木材或树脂相同的物质,或者说,由语言所指涉、观者接收作品时所获得的脑海中的形象与可见、可触、可360度环绕观看的被真实形塑的实体并无二致。

    韦纳在里森画廊北京空间的个展“在相对形式的领域内”的核心由四件基于墙体的文本“雕塑”组成。它们皆具有一眼可识别的风格:用由艺术家自己开发设计的Margaret Seaworthy Gothic无衬线字体、全大写字母、单色或用黑边勾勒填充另一种颜色,辅以示意性的矢量线条。但真正耐人寻味的,不仅在于其表面的设计性,而在于语言本身:它们常常像未完成的、悬置的句子,有罅隙或留白,具有歧义和开放性;文本中经常有反复出现的单词,如同榫点或接口,令意识接驳或扭转,如《一步之遥回头无路》(SET AT THE POINT JUST BEFORE THE POINT OF NO RETURN,2013);它们经常探讨对立的概念,比如动与静、过去与现在、或边界及阈值等;常常出现数学元素和等式的意象,如《把过去的深刻调整代入到现在的等式》[A POIGNANT ADAPTATION OF WHAT WAS PLACED IN AN EQUATION OF WHAT IS, 2010]);动词常常用被动式,而施加动作的主体通常隐身或可由观者代入。以《顺势为之 & 点到为止》(PUSHED AS IF & LEFT AS IS, 2012)为例,PUSHED AS IF后的悬置,引诱观者进行完形填空;重复的“AS”强调句子的工整,被PUSHED与被LEFT的动静对照由“&”符号凸显。值得注意的是,展览作品题目的中文版本由艺术家遗产管理组织直接提供,因此可以说,观者所见是用意义近似的另一种语言材料所形成的作品,而非单纯的翻译。

    展厅中央背靠背呈现两件录像作品。《沉或泳》(SINK OR SWIM, 2003)如同一部周而复始的卡通公路片,实景、线条、文本与图像同时成为拼贴的组件,红色小星星伴随着噼啪的电子声,探讨知识与感官、文化与经验现实之间的复杂关系。“SINK OR SWIM”原指把一个人扔进海里,他要么溺水沉没,要么学会游泳,后引申出“成败全凭自己“的意思。形成对称关系的是另一侧播放的劳伦斯·韦纳访谈。他在行为作品《一支被扔进大海的标准染色剂》(ONE STANDARD DYE MARKER THROWN INTO THE SEA, 1968)中将一支空军使用的标准染色剂扔进海里,而那仿佛也是观念的海洋。“你也可以扔它,实际上任何人都可以这样做,这个行为和艺术的关系其实是我承担将其称作艺术的责任——将其指定为艺术,它因此也就成为了艺术。你不能说它不是艺术。你可以说它是不好的艺术,或者是好的艺术,好坏与否取决于你与它的关联性。”劳伦斯·韦纳在CBC电视台的访谈中如是说。或者按《沉或泳》中的说法,“不管沉或泳,你的屁股都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