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起床》,1968-1979 ©百万年基金会. 图片提供:大馆.
河原温
大馆当代美术馆 | Tai Kwun Contemporary
香港中环荷里活道10号
2025.05.23 - 2025.08.17
“因为你,我会记得那一分钟。”这是《阿飞正传》中的一句台词。这里的“一分钟”不再是抽象的数字,也不再是钟表上冰冷的刻度,而成为了带有个人特质的情感与经验。时间,由此变得具体且动人。这也是河原温的作品带给我的最直接的感受。他以自我为尺度,用极简的方式记录日常,却呈现出一种另类的历史叙述路径。
站在香港大馆的展览现场,我想,当河原温的友人与同行们打开信箱,看到他从世界某个角落寄来的明信片时,或许也曾体会过这样的动人时刻。明信片的一面是当地街头景象,可能是纽约、巴黎、斯德哥尔摩、香港,取决于河原温彼时所在何处;另一面写着“我在X点X分起床”,句式简洁明了。《我起床》便是由这些明信片组成。“起床”这一极为日常的时刻,在河原温长达十二年充满仪式性的记录中,变得不同寻常。这些极度个人化的起床时间,在明信片的寄送与接受之间,与他人的时间交汇,织就出一张横跨时空的关系网络和彼此的共同记忆。
河原温还记录了许多类似这样“不值得记录”的时刻。在《我阅读》《我遇见》《我去过》三组作品中,他诚实且直白地记录下一天中阅读过的剪报、见过的人、走过的路线,最后汇集成册。看着一长串名单、彩色水笔标记的行路轨迹和层层叠叠的剪报,一种“记录”的紧迫感将我包裹。在一个以战争反思为首要议程的年代,一个全球局势紧张且充满剧烈变革的年代,他却摒弃以公共事件或宏大意义为参照体系,转而从细微而个人的日常入手。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些记录本身就充满反叛意味:越是值得“表现”的,越要被剔除;越是“值得记录”的,越要被略过。他以此对抗主流的档案逻辑,将”什么值得记录“的权力交还于个体。这不免让我想到,面对当下同样分崩离析的世界和种种难以言说的困境,许多人也开始从“附近”和微小之处寻求力量与意义,从口述史、家庭史等微观史中寻找重构历史的可能。
展览中名为《今天》的“日期绘画”进一步揭示,当我们不再依循外部设定的价值体系,历史的叙事将如何向个体敞开。1966年至2013年,河原温持续以单色为背景,在画布上绘出某一天的日期(年、月、日)。几乎每一幅“日期绘画”都对应一个纸盒,盒内衬有当日、当地的剪报。它们整齐地陈列在展厅的档案桌上,蒙太奇般地带领我们在不同时空间跳跃,重访历史现场:1971年,阿波罗15号的宇航员在哈德利基地开展探月工作;2007年,墨西哥调整贫困测量标准;2006年,“横滨事件”重启再审……展览基本遵循了河原温那不加筛选和编排的原则,也不提供任何叙事,正是这种开放性使观者得以自由地从中寻找与自我生命经验相连的时刻,对历史的自由想象和重建也由此成为可能。
当我回到一楼展厅坐下,玻璃房中,两位志愿者正在接力朗读《百万年》。那声音冷静而规律,让人颇有些抽离。忽而我又想起展览中的两张剪报,其一是1978年艺术家在香港逗留期间的《星岛日报》,左下角刊登了关于伊朗伊斯兰革命期间德黑兰游行示威的报道;另一是1989年的《纽约时报》,配图有一张老布什访华时在天安门拍摄的照片。对照当下的时局,不禁令人感叹历史的曲折往复。而河原温的作品似乎正是在提醒我们,即使以百万年为单位,历史也是由无数动人的个体时间重叠交织而成。
文/ 林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