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美在香港Square Street画廊的个展“我的目光清澈如你的呼吸”系统性地呈现了艺术家的创作实践：她以皮肤作为思考与创作的起点，通过绘画、雕塑、装置、写作、录像、AI生成、公共工作坊等多种媒介，探讨如何立足于局部性的身体经验，消解既有知识范式对具身的凌驾与悬置，并以主观感受为根基，建立自我与他人、个体与环境、有机与无机、人与世界的连结。李清美将其创作方法命名为“观皮”，并自述创作构想源于五年前病毒肆虐时期——在各种意义上的隔离与不安中，她以冥想对抗焦虑和脱节：通过将目光聚焦于皮肤，有意识地将目光和思绪从不可理喻的外部拉回当下，观察呼吸和身体的细微感受，重新调整内在秩序。

展览试图以女性主义立场动摇普世性客观真理的立场——艺术家自述和策展文本都有意援引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的“处境知识”（situated knowledge）理论，强调具身性以及从局部出发的认识论。同样显而易见的，是洋溢于绘画装置中的身体感官性。李清美通过材质的碰撞和变装，颜色与图案的流动隐喻，呈现对私人记忆的诗意再现。她用矿物颜料绘制的抽象图案形似纠缠交汇或无限接近的胴体抑或花朵（植物性器）。与霍洛韦尔（Loie Hollowell）或欧姬芙（Georgia O’Keeffe）的身体性隐喻不同，李清美偏好柔和暗哑的色调，色泽接近肌肤与血液，也更显阴郁与阴柔。其中一组作品由影像转印、手工纸与丝绸等软性材料叠构而成，在暧昧的画面角落，几颗金属球形钉赫然凸起；画作后方则以金属支架支撑镜面，映射出覆盖画作背部的材料与图案。正与负、远与近、平面与立体、柔软与暴烈、覆盖与穿透的交错张力，激发了围绕身体和肌肤的多义性想象，以及一种去中心的辩证观看。另一些画作和雕塑则使用深色纸浆摹拟金属，造出既似植物枝干亦似人体筋骨的爬行藤蔓，将柔软的纸异化为突兀、触目、近乎可怖的硬质形体，酷似生物的躯体或残骸。观看这些纸张游戏的解构、再造和异变，无疑正是一种“观皮”——艺术家邀请我们用目光触碰其经冥想调解后创作生产的感性记忆档案。

李清美的”观皮”创作还延伸至其它物质、技术和人际连结，比如《如若》（if only, only if）中融入香灰及手制干花，象征物质和人的时间痕迹；布块图像装置《喂养幽魂，直到化作诗篇》（feed the ghosts until they turn into a poem）及录像作品在使用摄像术对植物局部进行复制和采样的基础上，混入AI基于这些影像所生成的纹样，试探观众是否拥有辨异之眼；此外，艺术家还通过工作坊邀请友人以“观皮”为起点展开冥想、互动、自我观察与互相观察、忆述与交流——她在艺术书《身图手册》中以文字描述了“我-们-之间-共生”的四阶段观察流程，召唤参与者通过冥想与记忆调动感知，建立一种由我及他、及自然的去（人类）中心观看——并将过程纪录剪辑为双屏录像和录音。这些艺术实验的成效见仁见智。无论艺术家的意图是借助AI拓宽“作者性”边界，以AI生成影像验证当代视觉文化的真实性危机，抑或通过引入他人的在场，用关系性主体弥合原子化社会中的隔阂与偏见，这组布块装置和双屏录像对“处境知识”这一展览核心概念的探讨，仍略显空泛而力有不逮。我们不禁要问：观看自我皮肤与观看他者皮肤是同一种凝视吗？“观皮”实践所试图对话的，是何种整体性机制？我们可以凝视一切皮肤，但我们可能与植物或无机物共感吗？相较于一号展厅的抽象画装置，图像/影像装置需要更有效的美学策略去锚定观众的目光，引导其在画廊空间内获得生成性的感知体验。

 “观皮”所暴露的限制性思维也包括视觉中心主义本身：观皮的落脚点不在“观”而在“皮”。最终，与皮肤最为贴近的感官是触觉——这才是李清美一次又一次通过凝视皮肤所真正回溯的经验形式，一种内在于我但将我暴露于外部的具身性知识。让-吕克·南希说，观看不需要被看即能完成，而触与被触同时发生，“我触碰石头的时候，石头的粗粝也在触碰我”[1]。触觉牵涉我们的整体性：古语有云，“牵一发而动全身”；触觉也指向关系与共同体的生成——触者在他者的触碰中感受自身触觉，“我触探欢迎我的肌肤，我的肌肤欢迎我出于利己所欢迎的他者的抵达”[2]。在工作坊参与者的录音中，最为鲜明的肌肤记忆皆关乎触觉：触碰虱子与衣物——小时候皮肤敏感，被父母命令脱衣以热水消毒；触碰女友——因容易出汗而对牵手生出羞耻；触碰死亡——在医院握住刚离世外公的手，特殊的体温感觉如同布丁。在这些记忆中，触觉向经验主体揭示了一些最重要的抽象概念：卫生、爱情与存在，以及这些普遍处境的立足点——人与他人及外物的共在与共生关系。

注：

1. 译自让-吕克·南希于2021年3月24日ICI Berlin Institute for Cultural Inquiry 讲座“Touche-touche”讲稿（www.ici-berlin.org/wp-content/uploads/2016/04/TOUCH-TOUCHE.pdf）

2. 同上

文／ 林一苹